琴房里的那次《月光》之后，某种无形的壁垒似乎被音乐悄然融化。苏璃依旧安静，依旧会下意识地藏起双手，但看向林澈的目光里，那份根深蒂固的惊慌褪去了不少，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依赖和…一丝微弱的生机。
他们依旧每天在图书馆角落或天台相见，但琴房渐渐成了另一个心照不宣的去处。那里更隐蔽，更安静，只有钢琴、阳光，和偶尔闯入的、在光柱中漂浮的尘埃。
苏璃开始更频繁地触碰琴键。起初依旧生涩，错音频出，但她不再像第一次那样紧绷和羞赧。林澈总是那个唯一的听众，有时坐在她身旁的旧琴凳上，有时只是靠窗站着，目光落在她专注的侧脸和那双在琴键上逐渐找回些许灵活度的透明手指上。
她的指尖依旧能透出下方黑键的色泽，阳光强烈时，几乎像是由光线直接勾勒出的轮廓在弹奏。但这幅曾经让她恐惧的画面，在林澈平静甚至带着欣赏的注视下，似乎渐渐失去了狰狞的色彩。音乐成了她的盾牌，也是她小心翼翼伸向世界的触角。
她开始弹奏更多曲子。有些是记忆里母亲教过的童谣，简单却温馨；有些是她自己对着那本泛黄乐谱磕磕绊绊摸索出来的古典片段，带着生疏却真挚的情感。她甚至尝试用那支琉璃笔在五线谱上写下几个歪歪扭扭的音符，试图记录下偶尔掠过心头的、短促的旋律。
林澈看着她一点点重新拥抱这份曾经的爱好，看着她沉浸在音乐中时，眉头舒展，唇角甚至会出现极淡却真实的笑意。那种时刻，她周身那种易碎的透明感仿佛被注入了某种坚韧的内核，变得生动而充满力量。
他带来了更多乐谱，一些他认为她可能会喜欢的、旋律优美的钢琴曲集。他不懂音乐，但他懂得她指尖流淌出的情绪。他能听出她今天的《致爱丽丝》比昨天流畅了许多，能听出她弹奏一首舒缓的夜曲时，呼吸会变得格外轻柔平静。
有一次，她弹完一首练习了很久的、稍微复杂的曲子，最后一个音符落下后，她轻轻吁了口气，转过头，眼神亮晶晶地看向林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寻求肯定的期待。
“怎么样？”她声音很轻，却不再颤抖。
林澈想了想，很认真地说：“中间那里，好像有几个音符…飞起来了。”他用手比划了一个笨拙的、上升的手势。
苏璃愣了一下，随即低下头，肩膀微微抖动，发出极轻的笑声。不是嘲笑，是一种被理解、被准确形容后的开心。“那是琶音…”她小声解释，语气里带着难得的、近乎娇嗔的意味。
那一刻，午后的阳光正好，尘埃在他们之间安静地飞舞。林澈看着她低垂的、带着笑意的睫毛，看着她微微泛红的、不再那么苍白的耳尖，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柔软得一塌糊涂。
然而，透明的阴影从未真正远离。
一天下午，苏璃在练习一段需要较大力度和跨度的高潮部分时，透明化的右手小指在一次用力按压后，突然传来一阵细微却清晰的、类似玻璃即将碎裂前的刺痛感。她猛地缩回手，脸色瞬间变得惨白，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
“怎么了？”林澈立刻察觉不对，上前一步。
苏璃紧紧攥住那只手，藏到身后，嘴唇颤抖着，说不出话。眼中刚刚因为音乐而燃起的光彩迅速熄灭，重新被恐惧占据。那尖锐的刺痛清晰地提醒着她，这具身体依然是脆弱的、正在不可逆地走向崩解的。音乐的慰藉，在生理性的警告面前，显得如此不堪一击。
林澈没有强行去拉她的手，只是眉头紧锁，声音里带着不容错辨的担忧：“是哪里不舒服？还是…”
苏璃用力摇头，眼泪毫无预兆地滚落下来，滴在黑白琴键上，留下微小的湿痕。“…没事。”她声音哽咽，努力想平复呼吸，却徒劳无功。那阵刺痛虽然短暂，却足以将她拉回冰冷的现实。
林澈沉默地看着她，看着她强忍恐惧和疼痛的模样，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住。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自己的无力和这场陪伴背后注定的残酷。
他最终没有追问，只是转身从自己的背包里拿出保温杯，倒了一杯温水，轻轻递到她面前。“喝点水。”他声音低沉，带着一种竭力维持的平静。
苏璃迟疑了一下，慢慢伸出没有受伤的左手，接过了杯子。温热的触感透过杯壁传来，稍稍驱散了一些指尖残留的冰冷刺痛感。
那天他们没有再弹琴。两人并排坐在琴凳上，看着窗外逐渐西斜的太阳，很久都没有说话。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无声的沉重。
直到夕阳将房间染成暖金色，苏璃才极轻地开口，声音依旧带着一丝沙哑：“…对不起。”
林澈转过头看她：“为什么道歉？”
“让你…看到这些。”她低着头，手指无意识地绞在一起，“看到我这么…糟糕的样子。”
林澈沉默了片刻，然后非常缓慢、非常小心地，伸出手，轻轻覆盖在她放在膝盖的左手上——那只手还算完好，只有指尖透着些许微光。
苏璃的身体几不可查地颤了一下，却没有躲开。
他的手心很暖，干燥而稳定。
“苏璃，”他看着她的眼睛，语气是从未有过的郑重，“我在这里，不是只想看你好的样子。你的所有样子，好的，坏的，开心的，害怕的…我都想看到。也都愿意看到。”
他的话语像暖流，一点点渗入她冰冷恐慌的心绪。眼泪再次毫无征兆地涌出，但这一次，不再是纯粹的恐惧和绝望。
她低下头，额头轻轻抵在他温暖的手背上，肩膀微微颤抖，无声地哭泣着。这一次，不再是孤独的承受。
林澈没有动，任由她的泪水浸湿自己的手背，只是用另一只手，极其轻柔地拍了拍她的背。
窗外，夕阳沉落，暮色四合。琴房里没有开灯，光线昏暗下来，但那架古老的钢琴和依偎在琴凳上的两个身影，却仿佛被某种无声的纽带紧紧连接，在渐浓的夜色里，透出一种脆弱却坚韧的微光。
音乐暂停了，但陪伴仍在继续。在必然的结局到来之前，每一个真实的瞬间，无论是喜悦还是疼痛，都成为了对抗“消失”的、微不足道却意义非凡的抵抗。
琴房里，暮色渐浓，将两人的身影温柔地包裹。苏璃低低的啜泣声渐渐平息，只剩下细微的抽噎。额头顶着林澈温暖干燥的手背，那一点真实的、稳固的温度，像锚一样，将她从恐慌的惊涛骇浪中暂时拉回。
林澈的手一直轻轻覆在她的左手上，没有用力，只是安静地存在着，传递着无声的支持。另一只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极其轻柔地拍着她的背，像安抚一个受惊的孩子。
窗外，最后一丝天光也被夜色吞没，琴房内陷入一片温柔的昏暗。只有远处路灯的一点微光透进来，勾勒出钢琴和两人模糊的轮廓。
过了许久，苏璃才缓缓抬起头。眼睛和鼻尖都红红的，脸颊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痕，在微弱的光线下闪着细碎的光。她有些不好意思地避开林澈的目光，小声说：“…对不起。”
“又说对不起。”林澈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无奈的笑意，“不是说好了，不用为这个道歉吗？”
苏璃抿了抿唇，没再说话，只是悄悄地将自己的左手从他手心抽回，指尖还残留着他温暖的触感。
寂静重新弥漫开来，但不再是之前那种沉重的、令人窒息的寂静，而是一种共同经历情绪风暴后的、疲惫却安宁的沉默。
林澈看着窗外已经完全暗下来的天空，忽然开口，声音在昏暗的琴房里显得格外清晰温和：
“我祖母…以前留下一间小店。”他顿了顿，似乎在组织语言，“不大，在老街那边，现在已经不怎么营业了。里面…放着她以前收集和制作的一些琉璃物件。”
苏璃抬起头，在昏暗的光线中看向他的侧脸。
“那里很安静，平时几乎没有人去。”林澈继续说着，语气平缓，“架子上的那些东西…各种各样的颜色和形状，被擦得很干净，放在有阳光的窗边…有时候光线照进去，会很漂亮。”
他转过头，看向苏璃，目光在昏暗中显得格外认真和温暖：“要不要…哪天一起去看看？”
苏璃愣住了，完全没料到他会突然提出这样的邀请。去看…琉璃？在她因为身体的“透明”而痛苦不堪、视之为诅咒和恐惧之源的时候，他却邀请她去一个装满琉璃的地方？
她下意识地想退缩，想摇头。那听起来像是一种残忍的提醒。
但林澈的目光里没有一丝一毫的玩笑或试探，只有一种沉静的、近乎郑重的期待。她忽然想起他第一次说她“像琉璃一样”，想起那支笔杆里沉淀着细碎光点的琉璃笔，想起他说的“光穿过最好的琉璃，会留下最纯粹的颜色和形状”。
他不是在嘲笑或提醒她的病症。他是在…尝试着，用他的方式，为她打开另一扇看待“透明”的窗。
心脏在胸腔里缓慢而沉重地跳动着，带着一丝细微的、被理解的酸楚和…一种难以抑制的好奇。
那个装满琉璃的、安静的小店…会是什么样子？阳光穿过那些透明的物件时，真的会很美吗？
她久久没有回答，手指无意识地蜷缩又松开。
林澈没有催促，只是耐心地等待着，仿佛无论她给出什么答案，他都能接受。
最终，苏璃深吸了一口气，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却带着一丝下定决心的微颤：
“…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