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房里那个带着泪痕和微弱希望的约定，并没有立刻实现。
接下来的几天，苏璃像是重新缩回壳中的蜗牛。她没有再去琴房，甚至连图书馆常坐的角落也空了出来。林澈能找到她，但他选择了等待。他明白，那个邀请对她而言意味着需要巨大的勇气去直面最深的恐惧，她需要时间消化和准备。
直到一周后的一个午后，阳光好得不像话，透过图书馆的玻璃窗，几乎有些晃眼。林澈正低头看书，一片阴影轻轻落在桌面上。他抬起头，看见苏璃安静地站在桌旁，手指紧张地绞着衣角，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里多了一丝下定决心的微光。
“今天…”她的声音很小，带着惯有的怯意，却异常清晰，“…天气很好。”
林澈瞬间明白了。他合上书，微微一笑：“嗯，很适合出去走走。”
没有多余的言语，两人默契地起身。一前一后，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穿过安静的图书馆走廊，走下楼梯，走出校门，融入午后熙攘的街道。
越靠近老街，周围的喧嚣便渐渐沉淀下来。青石板路代替了水泥地，两旁是有些年头的店铺，空气里漂浮着旧木头、茶叶和淡淡线香混合的气息。林澈在一扇不起眼的、深褐色的木门前停下。门楣上挂着一块小小的旧木匾，上面用清隽的字体刻着两个字：“琉光”。
门没有锁，轻轻一推便开了，带起一阵清脆的风铃声。
一股混合着尘灰、旧书页和某种奇异矿物冷却后的味道扑面而来。苏璃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脚步迟疑在门槛外。
店内光线昏暗，却并非阴沉。阳光从临街的一扇高而窄的旧玻璃窗斜射进来，形成一道清晰的光柱，无数细小的尘埃在光中飞舞，如同活着的星辰。
而光柱所及之处，便是另一个世界。
靠墙立着高高的、顶到天花板的木架，每一层都摆满了物件。不是商店里那种崭新锃亮的陈列品，而是各式各样、形态不一的琉璃制品。有吹制出的花瓶，瓶壁薄如蝉翼，透着朦胧的光；有浇铸成型的镇纸、笔架、小动物摆件，憨态可掬，质地浑厚；有拉丝而成的纤细花卉，花瓣脉络清晰，仿佛下一秒就会随风摇曳。
它们颜色各异，从最纯净的无色透明，到深邃的海洋蓝、热烈的落日红、温润的嫩芽黄、神秘的翡翠绿…更多的，是各种颜色交织融合而成的、难以形容的绚烂纹路。
阳光穿过它们，被折射、散射、汇聚，在略显斑驳的墙壁和深色地板上投下变幻莫测的、彩虹般的光斑。整个空间，安静得只剩下尘埃飞舞的微声，以及光与色彩无声的流动交响。
苏璃完全怔住了。她站在门口，眼睛缓缓睁大，仿佛误入了某个被时光遗忘的魔法之境。她想象中的琉璃店，或许是精致冰冷的，或许是带着工艺品的匠气，但绝不是眼前这般…充满了静谧的生命力和沉淀的岁月感。
林澈没有打扰她，只是轻声说：“随便看。都是奶奶以前做的，或者她收集来的。”
苏璃这才小心翼翼地迈过门槛，脚步轻得如同猫儿。她慢慢走近那些木架，目光流连在每一件琉璃上。
她看到一枚水滴状的吊坠，内部封存着几片极小的金色银杏叶，光线穿过，叶片脉络根根分明，仿佛秋天被永恒地凝固其中。
她看到一个深蓝色的海螺，螺身内部却有星星点点的银白光屑，如同将整片星空塞进了漩涡里。
她看到一套茶具，杯壁呈现出奇妙的渐变色彩，从杯口的绯红到底部的墨黑，中间过渡着晚霞所有的颜色。
她的手指无意识地抬起，想要触碰，却在即将碰到一个无色透明的圆球时猛地停住，像是被烫到一样缩了回来。她低头看了看自己那几近透明的指尖，又看了看眼前完美无瑕的琉璃，一种熟悉的刺痛感攫住了心脏——它们是艺术品，而她的透明，是病症。
林澈注意到了她的动作和瞬间黯淡下去的眼神。他没有说什么，只是走到窗边那个老旧的工作台前。台面上还散落着一些工具和零碎材料，蒙着一层薄灰。他拿起一件东西，走了回来。
那是一个小小的、吹制失败的琉璃小鸟。形态大致能看出是只昂首的鸟儿，但一边翅膀明显歪了，身上还有几处不均匀的凸起和混浊的气泡，颜色也是几种蓝色胡乱地交融在一起，显得有些狼狈。
“看这个，”他把小鸟递到苏璃面前，语气平常，“吹制的时候没掌握好火候和气息，失败了。奶奶没舍得扔，就留在了这里。”
苏璃怔怔地看着那只丑陋的、缺陷明显的小鸟。阳光同样穿透了它，那些不均匀的厚度和混浊的气泡，反而折射出更加复杂、更加出人意料的光线，在墙上投下一片独特的、扭曲却生动的光影。
“琉璃这东西，”林澈的声音很平静，像是在叙述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事实，“其实很脆弱，怕磕碰怕冷热。完美的作品很少，大多都带着这样那样的瑕疵。有时候是气泡，有时候是色料没搅匀，有时候是冷却时留下了内应力，一不小心就会自己裂开。”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苏璃微微颤抖的、透明的手指上。
“但它们存在过，被创造出来，吸收过光，也散发过光。这就够了。”他轻轻将那只琉璃小鸟放在窗台阳光最好的地方，“完美与否，不影响它们本身的价值。”
苏璃顺着他的目光，看向自己放在深色木架边上的手。阳光毫无阻碍地穿透她的指尖，照亮了其下细微的骨骼轮廓和淡青的血管脉络，在深色木料的衬托下，呈现出一种奇异而剔透的质感。
那一刻，恐惧依旧存在，但某种坚冰般的东西，在满室流转的、由不完美琉璃所折射出的光芒中，发出了细微的碎裂声。
她缓缓地、极其小心翼翼地，将指尖轻轻点在了那只无色透明的琉璃圆球上。
冰凉、光滑、坚硬。
而她的指尖，温热、柔软、…透明。
两种截然不同的“透明”，在这一刻发生了第一次无声的碰撞。
林澈站在她身后，看着阳光将她和满架的琉璃一同温柔地包裹，没有说话。
指尖与冰凉的琉璃圆球相触，那坚硬的质感让苏璃微微一颤，仿佛触电般缩回。但仅仅是那一瞬间的接触，某种无形的壁垒似乎被打破了。她不再仅仅是一个恐惧自身透明的病人，站在这些沉默的琉璃物件面前，她第一次成为了一个“观察者”。
林澈没有打扰她，只是退到一旁，拿起一块软布，轻轻擦拭着工作台上的浮灰，动作熟稔自然，仿佛这里是他另一个熟悉的书房。
苏璃的胆子渐渐大了一些。她开始慢慢沿着木架移动，更加仔细地打量每一件作品。她发现林澈说得没错，几乎没有一件琉璃是“完美”的。有的内部封存着细小的、如同星辰尘埃般的气泡；有的颜色过渡处略显生硬，像是调色盘上未及混合的颜料；有的形状带着手工特有的、不那么规整的笨拙感。
然而，阳光眷顾着它们每一件。光线穿透那些“瑕疵”，反而创造出更加独一无二、动人心魄的光影效果。那些气泡成了包裹的光点，生硬的色块成了奔流的岩浆，笨拙的形态反而赋予了它们一种质朴的生命力。
她的目光被工作台角落一个不起眼的小盒子吸引。盒子是打开的，里面铺着柔软的丝绒，上面散落着一些更小的、未经雕琢的琉璃碎片和料块，像是制作过程中留下的边角料。它们形状不规则，颜色却异常纯粹浓郁，在阴影里也幽幽地散发着微光。
她忍不住伸出手，指尖轻轻掠过一块拇指大小、海蓝色的碎片。冰凉的触感顺着指尖蔓延。
“喜欢可以拿走。”林澈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温和自然，“这些本来就是奶奶留着，觉得好看，舍不得扔，也没什么用处的。”
苏璃像是被窥破了心思，耳根微热，连忙摇头：“不…不用…”
“没关系，”林澈走到她身边，从盒子里捡起另一块琥珀色的、温润如玉的小料块，放在掌心递给她看，“奶奶常说，琉璃是有灵性的东西，遇到喜欢它的人，才算没白被烧炼出来。”他笑了笑，“它们躺在这里很久了，可能也在等人带它们去看看外面的阳光。”
他的话总是这样，轻而易举地化解她的不安，将一件可能让她感到负担的事情，说得如此轻松自然，仿佛理所当然。
苏璃犹豫着，目光再次落回那块海蓝色的碎片上。它那么小，那么不起眼，却蓝得如此深邃，像是凝固了一小片午夜的海。她终于鼓起勇气，小心翼翼地用指尖将它捏了起来。碎片冰凉，边缘圆润，触感奇异的好。
“那边，”林澈指了指工作台后面一扇虚掩的小门，“后面有个小院子，平时没人，阳光更好。”
苏璃捏着那块小小的琉璃，跟着他穿过小门。
门后果然是一个小小的天井院落，青砖铺地，墙角生着些顽强的杂草，中央有一口覆盖着的古旧陶缸，缸沿爬着些青苔。午后的阳光毫无遮挡地倾泻下来，将整个小院照得明亮而温暖，与店内昏暗静谧的氛围截然不同。
林澈拉过两张旧式的竹制小凳，放在阳光最好的地方。“坐会儿？”
苏璃点点头，坐下。她将那块海蓝色的碎片放在掌心，举到阳光下。
奇迹般的景象发生了。
在室内幽暗处只是浓郁蓝色的碎片，在充沛的日光下，内部仿佛被点燃了一般，呈现出极其丰富的层次。最中心是深邃的墨蓝，向外渐次过渡为湖蓝、靛青，边缘甚至透出淡淡的紫晕。光线毫无阻碍地穿透它，在她掌心投下一小片璀璨剔透、不断摇曳的蓝色光斑，如同掌心托着一汪流动的海水。
她看得呆了，下意识地翻转手掌，那蓝色的光斑便跳跃到她的手腕上、衣襟上，随着她细微的动作流淌闪烁。
她低头，看着阳光同样穿透自己变得透明的指尖，在地面上投下模糊而浅淡的影子。两种“透明”再次同时出现，但此刻，恐惧似乎被掌心那片深邃的蓝色光芒冲淡了许多。
她尝试着，将那块琉璃碎片轻轻放在自己透明的手背上。
冰凉的触感紧贴着皮肤。
阳光同时穿透琉璃和她的肌肤，蓝色的光与她那近乎无色的、能看清血管的透明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奇异而无法形容的景象——仿佛是琉璃融入了她的身体，又仿佛是她的身体化作了承载那片海光的容器。
美丽得…令人心碎。
林澈安静地看着她，看着她专注而近乎痴迷地凝视着光与影的游戏，看着她苍白的脸颊被蓝色的光斑映亮，眼底深处似乎也倒映进了那片深邃的海。
他没有说话，只是拿起工作台上另一块无色透明的边角料，也举到阳光下看着。光线在其中折射，散发出纯净的、彩虹般的光芒。
时间在这个洒满阳光的小院里仿佛放缓了流速。只有光在流动，尘埃在飞舞，以及两颗年轻的心，在琉璃的碎片和透明的躯体之间，小心翼翼地探索着某种超越恐惧的理解与共鸣。
苏璃轻轻收拢手指，将那块海蓝色的碎片握在掌心，那冰凉的、坚实的触感奇异地带来了一丝安慰。她抬起头，望向院子里一方湛蓝的天空，轻声问，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问林澈：
“它们…被烧炼出来的时候，会很痛吗？”
林澈怔了一下，随即明白了她在问什么。他看向手中那块透明琉璃，沉默片刻，摇了摇头。
“不知道。但奶奶说，唯有经过那场高温的熔化与锻造，散沙才能凝聚成形态，杂质才能被剔除，颜色才能彻底交融…最终，才能变得通透，能容纳光。”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她握着碎片的、透明的手上。
“或许…那不是一个痛苦的过程，而是一场…蜕变。”
苏璃低下头，看着掌心那片蓝，久久没有说话。
阳光温暖地包裹着她，掌心的琉璃碎片散发着微凉的温度。极冷与极暖，坚硬与脆弱，完美的蓝与有瑕疵的透明…种种矛盾在此刻奇异地共存。
她依旧害怕那最终的“消散”，但在这个午后，在这间装满时光和光线的古老琉璃店里，林澈祖母留下的这些不完美的、却坚韧地美丽着的造物，以及他那些看似平常却总能精准抵达她内心的话语，像一道微弱却执拗的光，照进了她透明躯壳深处那片冰冷的恐惧之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