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第一缕阳光透过宿舍窗棂,落在枕边那个小小的铁盒上。苏璃醒来时,指尖还下意识地触碰着冰凉的盒盖。同寝的女生们还在熟睡,室内一片静谧。她轻轻坐起身,打开铁盒。
晨光中,那枚海蓝色碎片褪去了月夜的幽邃,呈现出一种清透润泽的质感,像被朝露洗过一般。她将它倒在掌心,感受着那微凉的、实实在在的触感,一夜安眠后略显恍惚的心神渐渐落到实处。
这一整日,苏璃似乎有些不同。
她依旧安静,依旧习惯性地将手缩在袖中,行走时依旧微微低着头。但她的目光,偶尔会掠过窗外明亮的天空,或是在经过校园里那棵叶子几乎落光的银杏树时,停留片刻。她的指尖,在书页下会无意识地摩挲着口袋里那枚碎片的棱角。
那坚硬的、冰凉的触感,像一枚小小的定心石,无声地提醒着她昨日在那间名为“琉光”的尘封世界里所感受到的一切——那些不完美的美丽,那些沉淀的光阴,还有林澈那些看似平常却总能精准落入她心湖的话语。
下午的图书馆,她比往常到得稍早一些。坐在老位置,她没有立刻拿出书本,而是先小心翼翼地将那枚碎片从口袋拿出,放在摊开的深色笔记本封面上。深蓝与墨黑相互映衬,碎片在从窗户斜射进来的阳光下,内部仿佛有微光流转。
林澈到来时,看到的正是这一幕。她正微微歪着头,专注地凝视着那片蓝,阳光勾勒着她纤细的脖颈和略显苍白的侧脸,神情是一种他从未见过的、近乎柔和的宁静。
他在她对面的位置坐下,动作放得很轻。
苏璃抬起头,看到他,没有像以往那样立刻移开目光或低下头,而是轻声说:“它早上的颜色…和下午不一样。”
林澈看向那枚碎片,笑了笑:“嗯,琉璃就是这样,吃光。不同的光线下,会显出不同的脾气。”他很自然地从书包里拿出一个牛皮纸小袋,推过去,“尝尝?老街那家的桂花米糕,还热着。”
苏璃怔了一下,看了看米糕,又看了看他,没有立刻拒绝。以前,她几乎从不接受他带来的食物,总觉得自己不配,或是害怕任何额外的、可能牵扯不清的好意。
但今天,她看着那枚在阳光下静静散发着微蓝光泽的碎片,又看了看林澈那双平静温和、不带丝毫施舍意味的眼睛,迟疑了片刻,最终极小幅度地点了点头,声音细若蚊蚋:“…谢谢。”
她伸出左手——那只透明化还不那么明显的手,小心翼翼地拿起一块还温热的米糕,小口地咬了一下。清甜的桂花香和软糯的米香在口中弥漫开,是一种朴实而温暖的滋味。
林澈没有多说什么,也拿起一块吃起来,然后翻开自己的书,仿佛这只是一件再平常不过的小事。
阳光暖暖地洒在两人之间的桌面上,照亮了书页,照亮了那枚海蓝色的琉璃碎片,也照亮了空气中缓缓飘浮的尘埃。一种前所未有的、自然而又安宁的氛围笼罩着这个小小的角落。
之后几天,天气持续晴好。他们依旧每天在图书馆见面,有时会简短地聊几句关于天气或课程的话,有时只是安静地各自看书。苏璃依旧会带着那枚碎片,有时会把它放在桌上,有时只是握在手里。
她的话依旧不多,但那份紧绷的、时刻准备逃离的惊惧,似乎真的减轻了些许。就像一直暴露在寒风中的幼兽,终于试探着,将身体蜷缩进一处可以稍稍遮挡风雨的岩缝。
周五下午,林澈合上书,状似随意地问道:“今天阳光很好,要不要…再去‘琉光’看看?有些东西,或许你想更仔细地看看。”
苏璃正在记笔记的笔尖顿住了。她抬起头,眼中掠过一丝清晰的犹豫,甚至还有一丝残留的恐惧。那间店,毕竟与她最深的秘密息息相关。
但她看了看窗外灿烂到几乎有些奢侈的阳光,又低头看了看笔记本边那枚沐浴在光晕中的蓝色碎片,最终,轻轻点了点头。
“好。”
再次站在“琉光”那扇深褐色的木门前,心境已与初次截然不同。少了些懵懂的惊怯,多了些难以言喻的期待与…归属感?苏璃看着林澈拿出那把古老的铜钥匙,插入锁孔,轻轻转动。
“咔哒”一声轻响,门开了。依旧是那股熟悉的、混合着尘灰、旧书页和冷却矿物的气息扑面而来,但这一次,苏璃没有迟疑,跟着林澈迈过了那道门槛。
午后的阳光正好,透过那扇高窗,比上次更加慷慨地倾泻而入,将整个店铺照得透亮。无数尘埃在光柱中欢快地飞舞,如同被惊扰的透明精灵。每一件琉璃制品都在充沛的光线下焕发出更加鲜活璀璨的生命力,色彩奔流涌动,光影在墙壁和地板上投下更加绚烂迷离的图案。
苏璃几乎是屏息地看着这一切。她下意识地走向最近的一个木架,目光贪婪地掠过那些她曾觉得只可远观的物件。这一次,她没有再仅仅远观。
她伸出手指,极其轻缓地,点向一个拥有渐变晚霞色彩的矮胖花瓶。指尖传来的不再是冰冷的隔阂,而是一种奇妙的、带着阳光温度的光滑触感。她能清晰地感受到瓶身优雅的弧度,以及颜色过渡处那细微的、只有手工才能造就的不平整。
她的手指流连忘返,又轻轻滑过一个无色透明、内部却有着无数细密气泡如同雪花凝结的镇纸,一个形似蜷缩小猫、憨态可掬的琥珀色摆件,一枚镶嵌着细小金色叶片、如同凝固秋日的胸针…
每一种触感都不同,每一种“不完美”都如此真实可触。它们不再是橱窗里冰冷的陈列品,而是承载着时光、手艺甚至…某种情感的活物。
林澈没有打扰她,只是微笑着看她小心翼翼地探索,自己则走到工作台前,拿起一块软布,开始擦拭那些工具上的积尘。
苏璃最终停在了那个装着边角料的小盒子前。里面的碎片和料块在阳光下更是五彩斑斓,每一块都像是一个被遗忘的梦境碎片。她拿起一块新的,是暖橙色的,像一小块凝固的落日,握在手里,似乎还能感受到曾经的余温。
她走到工作台边,看着林澈擦拭那些她叫不出名字的工具——夹钳、吹管、各种形状的锉刀和磨石…它们沉默地躺在那里,仿佛在等待着再次被唤醒。
“奶奶以前,”林澈一边擦拭,一边轻声说,像是讲述一个古老的故事,“就坐在这里,一坐就是大半天。她说,和琉璃打交道,急不得。火候、气息、手法…差一点,出来的东西就完全不一样。”
他拿起一根长长的、一端有着金属嘴的吹管:“这是吹制用的。要把熔化的琉璃液蘸在顶端,一边吹气,一边用工具塑形…很像小时候吹泡泡糖,但要难得多。”他笑了笑,眼神里有些怀念。
苏璃想象着那位从未谋面的老人,坐在这张工作台前,专注地对着高温的火焰和熔化的琉璃,用气息和手艺赋予它们形态…那该是怎样一种专注而强大的力量。
她的目光落在自己透明的手指上。一种前所未有的、大胆的念头悄然滋生。
她抬起头,看向林澈,声音因为紧张和期待而微微发颤:“…可以…试试吗?”
林澈擦拭的动作顿住了。他看向她,看到她眼中那簇微弱却执拗的火苗,看到了那深处混合着恐惧与渴望的复杂光芒。他沉默了几秒,不是犹豫,而是在权衡。
最终,他摇了摇头,语气温和却坚定:“现在…还不行。”他看到苏璃眼中光芒瞬间黯淡下去,立刻补充道,“熔化的琉璃温度很高,操作需要经验和技巧,很危险。”
他放下布,从工作台抽屉里拿出一个浅口的陶碟和一小瓶无色透明的、类似凝胶状的粘合剂。“不过,”他语气一转,带着鼓励,“可以试试用这些…拼点东西。就像…用碎片画画一样。”
他将粘合剂挤出一点在陶碟里,又推过来那盒五彩斑斓的边角料。“选你喜欢的颜色,拼你想要的图案。很简单,也安全。”
失落只是一瞬间。苏璃的目光立刻被那盒碎片吸引。拼贴…用这些凝固的光的碎片?
她深吸一口气,像是接受一项庄严的使命。她仔细地在那些碎片中挑选着,指尖掠过不同的颜色和质感,感受着它们的冰凉或温润,锐利或圆滑。
她先挑出了一片她最初带走的、那种深邃的海蓝,然后是一片嫩芽般的黄绿色,一片纯净无暇的透明,一片晚霞般的绯红,还有几片细小的、说不上颜色的过渡色碎屑。
她用林澈递过来的小镊子,蘸取一点点粘合剂,极其小心地,将那片海蓝先固定在陶碟中央。然后,是黄绿色…透明…绯红…
她没有预先构思,全凭指尖的触感和内心的直觉。那些碎片在她手下慢慢汇聚,不再是杂乱无章的堆积,而是开始呈现出一种模糊的、却充满生命力的意象——像破土而出的新芽拥抱晨露,像深海拥抱坠落的夕阳,像透明的心臟包裹着斑斓的梦…
阳光洒在她低垂的睫毛和专注的侧脸上,洒在她那双透明的手指正在小心翼翼创造着什么的手上。那些指尖在光下几乎隐形,却能精准地夹起最细小的碎片,将它们安放在最合适的位置。
林澈安静地站在一旁看着,没有出声指导,只是用目光守护着这片安静诞生中的、脆弱而璀璨的奇景。
时间在琉璃光影的流动中悄然滑过。当苏璃终于放下镊子,轻轻吁出一口气时,陶碟里已经出现了一幅小小的、抽象却充满情感的镶嵌画。不同颜色和质感的碎片和谐地共处一室,在阳光下交织出令人惊叹的光影效果。
它不完美,边缘有些毛糙,粘合处略显笨拙,但那种蓬勃的、试图用破碎之物构建完整的努力,却让它散发出一种动人心魄的原始美感。
苏璃看着自己的作品,又抬头看向林澈,眼神亮得惊人,带着一丝不确定的、寻求认可的光芒。
林澈看着陶碟,看了很久,然后非常认真地点点头,语气里带着毫不掩饰的赞叹:“很美。它好像在…发光。”
他顿了顿,看向苏璃,目光深沉而温暖:“奶奶说过,最高明的琉璃匠人,不是能做出最完美的作品,而是能让每一块材料,哪怕是最不起眼的碎片,都找到它最能发光的位置。”
“苏璃,”他轻声说,“你好像…天生就懂这个。”
苏璃怔住了。她低头看着陶碟里那片由她亲手排列组合出的、小小的光芒之海,又看向自己那双依旧透明、却刚刚完成了一场微小创造的手。
一股极其细微却清晰的暖流,前所未有地,从心脏最深处的冻土之下,破冰而出。
原来,这双正在消失的手,除了承受恐惧和羞耻…还能用来创造美。
阳光满室,尘埃依旧在光柱中不知疲倦地舞动。那些见证了无数熔炼与成型的琉璃器物在架上静静散发着光芒,仿佛也在无声地注视着这一切,注视着一种新的、更加坚韧的微光,正在这尘封的“琉光”里,悄然孕育、点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