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寒意渐浓,校园里的银杏树终于将最后一批灿金色的叶子也归还给了大地。光秃的枝桠指向湛蓝高远的天空,别有一种疏朗干净的美。
周六的清晨,空气清冽,阳光却好得出奇,是一种透明的、带着水晶质感的秋光。林澈没有约苏璃去图书馆,也没有去“琉光”或琴房。而是在一条栽满梧桐的校道旁等她,手里推着两辆看起来有些年头的自行车。
苏璃到来时,看到他身旁的自行车,脚步迟疑了一下,眼中掠过一丝疑惑。
“今天不去室内了,”林澈拍了拍其中一辆车的坐垫,语气轻松,“天气这么好,带你去个地方。会骑车吗?”
苏璃点了点头,又轻轻摇了摇头,声音细微:“…很久没骑了。”她的目光落在自行车把手上,带着点不确定。长时间刻意避开人群和注意,让她几乎忘记了这种寻常的出行方式。
“没关系,很简单的,就像…嗯,就像学会琉璃吹制后就不会忘记一样。”林澈开了个生涩的玩笑,自己先笑了起来,“这条路线很安静,人很少。”
他的笑容有种让人安心的力量。苏璃犹豫片刻,最终还是走上前,接过了那辆看起来更小巧一些的女士自行车。座椅的高度刚刚好,像是特意调整过。
两人沿着校园僻静的侧门骑出去,拐上了一条沿着城市边缘蜿蜒的河滨绿道。果然如林澈所说,行人稀少,只有偶尔几个晨跑的人与他们擦肩而过。河面宽阔,水流平缓,在阳光下闪着细碎的粼光。对岸是起伏的山峦,层林尽染,如同打翻了调色盘。
风迎面吹来,带着河水湿润的气息和秋天特有的干爽。苏璃起初骑得有些小心翼翼,身体紧绷,但很快,那种驾驭着工具自由前行的久违感觉一点点回来了。车轮碾过落叶,发出清脆好听的沙沙声。
她微微眯起眼,感受着风掠过耳畔,吹起她额前的碎发。阳光毫无遮挡地洒满全身,带来暖意。她甚至暂时忘记了要将手藏起来,透明的手指握在黑色的车把上,阳光穿透它们,在地面投下飞快移动的、模糊而奇异的影子。
林澈骑在她身侧稍前一点的位置,不时回头看她一眼,确认她跟上了,便又转回去,悠闲地踩着踏板。他没有刻意找话题,只是偶尔会指给她看对岸一棵形状奇特的树,或者河面一只掠过水面的白鹭。
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而开阔的感觉包裹了苏璃。不再是图书馆角落的静谧,不是琴房的专注,也不是琉璃店那种带着历史尘埃的静谧神秘。这里是鲜活的、流动的、充满自然生机的。她的胸腔仿佛也跟着开阔起来,深深吸进一口清冷的空气,再缓缓吐出,似乎连长久以来积压在心底的郁气也被带走了些许。
骑了大约半小时,林澈在一个伸向河面的小观景平台停了下来。平台由木头搭建,有些老旧,但很干净。
“休息一下?”他提议道。
苏璃点点头,停好车。两人走到平台边缘,靠着木栏杆。河水在脚下不远处静静流淌,反射着天空和山峦的倒影,像一幅流动的巨大油画。
林澈从车筐里的背包拿出保温壶和两个杯子,倒了两杯还冒着热气的桂圆红枣茶,递给她一杯。
“谢谢。”苏璃接过,温热的杯壁瞬间驱散了指尖的微凉。她小口地喝着,甜而暖的液体滑过喉咙,舒服得让她轻轻叹了口气。
两人就这样静静地并肩站着,看着眼前的河流、远山和辽阔的天空。偶尔有船只鸣着汽笛缓缓驶过,打破寂静,又很快留下更深的宁静。
“小时候,”林澈忽然开口,声音平静,“心情不好的时候,奶奶就带我来河边骑车。她说,水是活的,看着它流,好像自己的烦恼也能被它带走一些。”
苏璃侧头看他。阳光勾勒出他清晰的侧脸轮廓,眼神望着远方,带着一种温和的怀念。
她顺着他的目光看向奔流不息的河水,忽然有些理解了这种感觉。它的确有一种沉默而强大的力量,包容一切,又带走一切。
她低下头,看着自己捧着杯子的手。热水的水汽氤氲而上,模糊了她指尖的透明轮廓。在这一刻,在这片广阔的天空和流水之间,那困扰她、让她恐惧的“透明”,似乎也变得渺小了一些,不再是充斥她整个世界的、令人窒息的庞然大物。
它依然存在,但在此刻,它只是她的一部分,而不是她的全部。
回程时,太阳已经升得更高,阳光变得更加明亮温暖。两人骑得比来时更慢了些,更显得悠闲。
经过一片河滩时,林澈忽然停了下来,单脚支地,弯腰从路边捡起什么,然后骑回来,递给苏璃。
是一片小小的、形状近乎完美的鹅卵石,被河水冲刷得异常光滑,呈现出一种温润的乳白色,中间有一道淡淡的、如同水墨渲染的灰色纹路。
“给,”他笑着说,“河的礼物。”
苏璃接过石头,触手冰凉光滑,在阳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她握在手心,那沉甸甸的、实实在在的触感,与她口袋里那枚琉璃碎片的冰凉感如此不同,却又奇异地相似——都是自然与时光的造物。
她抬起头,看向林澈,嘴角微微向上弯起一个极清浅却真实的弧度。
“谢谢。”她说。这一次,声音里少了怯懦,多了些轻松和…一点点几乎难以察觉的、属于这个年纪女孩应有的鲜活气息。
那抹极清浅却真实的弧度,如同冰封湖面上悄然裂开的第一道细纹,微弱,却清晰地映入了林澈的眼帘。他微微一怔,随即眼底也漾开温和的笑意,没有多言,只是重新踩动踏板,示意继续前行。
回程的风似乎也变得格外轻柔,拂过面颊,带着河水的湿润和阳光的暖意。苏璃握着车把,掌心那块鹅卵石的冰凉触感与车把的金属质感交织,奇异地让她感到踏实。她甚至微微抬起了头,任由风吹起额前的碎发,目光掠过波光粼粼的河面,掠过对岸色彩斑斓的山峦,最后落在前方林澈随风微微鼓动的外套上。
一种久违的、近乎陌生的轻盈感,如同细小的气泡,从心底深处悄悄浮起。不是狂喜,不是激动,只是一种淡淡的、舒缓的…松弛。仿佛一直紧绷到快要断裂的弦,被温柔地调松了一个音,虽然依旧承载着重量,却终于有了些许呼吸的余地。
她甚至无意识地,轻轻哼起了那首在琴房练习过无数次的《月光》中的几个小节。旋律散在风里,几乎听不见,却真实地从她唇边逸出。
骑回校门口,停好车。林澈没有问她感觉如何,只是很自然地将自行车归还原处,然后侧头看她,阳光在他睫毛上投下细碎的金影:“下周末如果天气好,附近有个小山坡,视野更好,可以去看看。”
不再是小心翼翼的询问或安慰,而是一个平等的、带着期待的建议。
苏璃迎上他的目光,没有立刻躲闪。她握着口袋里的鹅卵石,指尖摩挲着它光滑的表面,然后轻轻点了点头:“…好。”
这一个字,比以往任何一次回应都多了几分轻快和笃定。
回到宿舍,同寝的女生正叽叽喳喳地讨论着周末的见闻,看到她进来,声音顿了顿,随即又恢复如常。苏璃没有像往常那样立刻缩回自己的床铺或角落,而是走到窗边,将那块鹅卵石放在窗台上。午后的阳光正好照亮它乳白色的表面和那道水墨般的纹路。
她看着那石头,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阳光同样穿透她的指尖,但这一次,那透明的质感似乎不再仅仅意味着脆弱和消逝,它也变得…轻盈,能捕捉并容纳更多的光线。
她拿起画笔和速写本——这是她以前用来排遣孤独和恐惧的方式,但已经搁置很久了。她尝试着,不是画那些灰暗的、纠缠的线条,而是勾勒窗外明净的秋日天空,和那块简单却美好的石头。
笔尖划过纸张,发出沙沙的声响。她的心神前所未有地专注,却又不是那种因恐惧而生的紧绷的专注,而是一种沉静的、流淌的投入。偶尔画错一笔,她也不再像以前那样焦躁地撕掉重来,只是轻轻用橡皮擦去,再继续。
同寝的女生好奇地凑过来看了一眼,惊讶道:“苏璃,你画得真好!这块石头真好看。”
苏璃抬起头,对上室友的目光,没有立刻低下头,只是微微抿了抿唇,轻声说:“…嗯,河边捡的。”
“真好玩,下次我们也去逛逛!”室友笑着又回到了自己的话题圈。
苏璃低下头,继续画画,嘴角那抹清浅的弧度久久没有散去。一种微弱的、却切实存在的“鲜活气息”,如同被春风唤醒的种子,正努力地顶开她内心冻结的土壤,试探着,想要接触更多外面的阳光和空气。
她依然是她,那个身患透明症、时刻与消失赛跑的苏璃。但某些东西,确实开始不一样了。那枚海蓝色的琉璃碎片,这块河滩的鹅卵石,那次迎着风的骑行,还有林澈那双始终平静包容的眼睛…它们像一滴滴清澈的水,持续滴落在她干涸龟裂的心湖里,虽然尚未能汇聚成流,却已然润泽了最表层的泥土,让一丝极其微弱的绿意,得以萌发。
傍晚,她将那幅小小的石头素描夹在了笔记本里,和那枚琉璃碎片放在了一起。
夜晚入睡时,她不再仅仅握着那冰冷的小铁盒。她的指尖先触碰了一下那块光滑的鹅卵石,感受着那份来自河流与阳光的、沉静的自然之力,然后才轻轻握住装有琉璃碎片的小盒子。
这一次,梦境里不再是深蓝的海,而是阳光下的河流,微风,以及车轮碾过落叶时,那连绵不绝的、令人安心的沙沙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