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边的微风与阳光带来的短暂松弛,并未持续太久。那抹鲜活的气息如同被风吹皱的水面涟漪,虽然美丽,却终究会归于平静。回到日常的轨道,苏璃身体那不可逆的透明化进程,依旧是悬在两人头顶的、沉默而冰冷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林澈看着苏璃阳光下愈发清晰可见的腕骨轮廓,看着她偶尔因身体内部难以言喻的变化而微微蹙起的眉头,那份深藏于心底的焦虑再次破土而出,变得前所未有的尖锐和具体。
他不能再仅仅满足于“陪伴她到最后”。一种强烈的、几乎是本能般的冲动驱使着他——他必须做点什么,必须去寻找那渺茫的、或许根本不存在的“可能”。
他开始利用所有课余时间,近乎偏执地扎进医学数据库和各类罕见病研究论坛。图书馆的电脑前,他的眉头越皱越紧。搜索“透明症候群”得到的结果依旧寥寥,与最初看到的冰冷描述并无二致:病因不明,无有效治疗方案,预后不良。
他尝试变换关键词:“组织透明化”、“渐进性躯体异变”、“情绪相关性细胞衰变”……海量的文献浩如烟海,却几乎找不到能与苏璃症状完全匹配的案例。偶尔看到一两条边缘医学报道或未经证实的患者自述,点进去却往往是 dead end(死胡同),或是语焉不详的传闻。
挫败感像潮水般一次次涌来。他发现自己面对的是一个医学领域的绝对空白区,一个被主流学界忽视或根本无法理解的谜团。那种无能为力的感觉,几乎要将他吞噬。
一次,他在一个极其冷门的病理学论坛深处,发现了一篇年代久远的帖子,由一位匿名用户发布,简要提及了一种“伴有情绪应激反应的渐进性结缔组织透明样变性”的假设模型,文末隐晦地提到了“能量代谢异常”和“细胞外基质异常降解”等术语,并推测“或与极度纯粹的情感能量场有关联”。
林澈的心脏猛地一跳,仿佛在无尽的黑暗中看到了一线微光。他试图联系发帖者,却发现账号早已废弃多年。他疯狂地根据那零星术语追踪相关研究,却发现自己闯入了一个由复杂生化公式和量子生物物理学名词构成的、完全陌生的领域,远远超出了一个高中生能理解的范畴。
绝望之下,他甚至尝试联系了一些标注研究“非典型性组织病变”的实验室或研究所。回复寥寥,且大多是礼貌而冰冷的自动回复,或是由助手告知“目前暂无相关临床研究计划”。
他坐在电脑前,屏幕的光映着他疲惫而焦虑的脸。一种巨大的、令人窒息的无力感攥紧了他的心脏。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在庞大的、冷漠的医学现实面前,个人的意愿是多么渺小和可笑。
那天傍晚,他没有直接去图书馆找苏璃,而是先回了家。他需要一点时间整理情绪,不能将这份沮丧和焦虑带给她。
他鬼使神差地走进了尘封已久的储藏室。角落里放着几个祖母留下的旧木箱。他以前从未想过要仔细翻看。此刻,一种莫名的冲动驱使着他打开了其中一个。
里面大多是些旧衣物和照片。但在箱底,他摸到了一个硬壳的、厚实的笔记本。
他拿出来,拂去积尘。笔记本的封面是深蓝色的布面,没有任何字样。他翻开。
里面是祖母的字迹,工整而清晰,但记录的内容却让他瞬间屏住了呼吸。
那不是日记,更像是一本研究笔记。
一页页,密密麻麻地写满了观察记录、推测、手绘的琉璃在不同温度、光线、甚至不同情绪氛围下人手持握时的微妙变化曲线图。笔记的早期,充满了科学性的客观描述,试图从材料学、热力学甚至光学角度去理解琉璃的特性。
但越到后面,笔记录渐偏离了纯粹的物理范畴,变得…近乎玄学,却又带着一种惊人的直觉和洞察力。
【…观察到情绪平稳愉悦时,手持琉璃超过三小时,其透光率和内部应力场会出现微小但可测量的变化,仿佛在与人体场进行某种极低程度的能量交换…】
【…极度悲伤或愤怒的情绪波动下,琉璃制品出现非外力性裂隙的概率显著增加…猜想,是否存在一种尚未被认知的‘情感辐射’或‘心理能量’,能对特定物质状态产生影响?】
【…假设:琉璃,作为一种非晶态固体,其内部结构是否对特定频率的‘能量’尤其敏感?甚至…能够有限地储存或记录它们?】
笔记在某一页戛然而止,后面是空白。
林澈的心脏狂跳起来,手心里渗出细汗。祖母这些看似异想天开的推测,与论坛上那条匿名帖子的只言片语,以及苏璃那与情绪紧密相关的透明化症状,竟然产生了一种惊悚的、跨越维度的呼应!
难道祖母毕生研究的,不仅仅是琉璃工艺品,而是…某种更接近本质的东西?她是否也隐约触摸到了“透明症候群”的某种边缘?
一个更大胆、甚至有些疯狂的念头在他脑中炸开:如果苏璃的“透明化”本质上是一种极端的、由内在情感能量引发的生理性物质结构改变…那么,与之具有某种相似敏感特性的琉璃,是否不仅仅是一个比喻或慰藉?它是否可能…成为理解甚至干预这种病症的某种媒介?
这想法太过离奇,毫无科学依据,近乎妄想。
但这是他绝望搜寻中看到的唯一一线…不是光,而是某种扭曲的、却切实存在的可能性。一条完全偏离主流医学轨道、甚至不被承认的荒芜小径。
他合上笔记本,紧紧攥在手里,指尖因用力而发白。他抬起头,目光穿过储藏室的小窗,望向窗外沉落的夕阳,眼中充满了混乱、震撼,以及一种重新被点燃的、孤注一掷的决心。
他知道自己可能走上了一条歧路,甚至是一条自我欺骗的绝路。
但他没有别的选择了。
他拿起笔记本,走出储藏室。他需要时间去消化、去思考,更需要…找到一个合适的方式,去触碰这个沉重而危险的话题。他不能吓到苏璃,不能给她虚妄的希望,更不能将她当作一个试验品。
夜幕缓缓降临。林澈站在窗前,那本沉重的笔记安静地躺在他的书桌上。它没有提供任何治疗方案,却仿佛打开了一扇通往更深迷雾的门。
而门的另一端,连接着苏璃脆弱的、正在光中悄然消散的生命。他接下来的每一步,都必须如履薄冰。
那本深蓝色的笔记仿佛一块沉重的磁石,牢牢吸走了林澈所有的注意力。他陷入了一种近乎魔怔的状态。课堂上的黑板公式变成了复杂的生化方程式,课本上的文字扭曲成了祖母笔记里那些关于“能量场”和“应力变化”的推测。
他开始更频繁地缺席图书馆的日常陪伴。即使出现,也常常心不在焉。他的面前摊开着的不再是诗集或小说,而是从大学图书馆借来的、艰深难懂的生物化学、量子物理甚至神秘学领域的书籍,旁边还摊开着那本令他魂牵梦萦的蓝色笔记。
他的目光不再平静地落在苏璃身上,而是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灼热的审视。他会长时间地、不自觉地盯着她透明化的指尖或手腕,眉头紧锁,仿佛在观测一个极其复杂的实验现象,试图用肉眼解析出那透明化进程的微观原理。
他甚至会无意识地拿出手机,调出测量光线的APP,试图对比苏璃周围的光线强度是否因她的透明化而产生微妙变化——这是他根据祖母一条关于“琉璃透光率与情绪氛围关联”的荒诞记录衍生出的荒谬想法。
苏璃敏锐地察觉到了这种变化。
起初,她只是觉得他有些疲惫,或许课业压力大。她依旧会安静地坐在他对面,偶尔将温水推到他手边。但他常常毫无反应,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直到水汽彻底消散,杯子变得冰凉。
直到有一次,她鼓起勇气,将一篇自己很喜欢的短诗抄在纸条上递过去,想和他分享。林澈接过去,目光扫过,却脱口而出的不是对诗的感想,而是一句茫然的低语:“这种平静愉悦的情绪…不知道对减缓细胞外基质异常降解有没有可观测的影响…”
苏璃伸出的手僵在了半空。纸条从她指尖飘落。
那句话像一把冰锥,瞬间刺穿了她刚刚构建起来的、脆弱的安全感。她看着他,看着他眼中那种完全陌生的、研究者般的狂热和困惑,看着他仿佛透过她在看一堆亟待分析的数据……一种比透明化更刺骨的寒冷,从心脏最深处蔓延开来。
她猛地收回手,藏进袖子里,紧紧攥住,指甲掐进掌心。
“你……”她的声音干涩发颤,“你在看什么?”
林澈这才恍然惊醒,对上她受伤而惊惶的目光,瞬间意识到自己失言,脸色一白:“对不起,苏璃,我…我不是那个意思……”
但解释苍白无力。那瞬间流露出的、将她视为“研究对象”而非“苏璃”的眼神,已经像烙印一样刻在了她心里。
从那天起,裂痕悄然出现。
苏璃开始躲避他。她不再去图书馆那个固定的角落,不再回应他约她去琉璃店或河边的短信。即使偶尔在校园里遇见,她也会立刻低下头,加快脚步,像受惊的兔子一样逃开。
林澈试图挽回。他在她宿舍楼下等她,手里拿着她喜欢的点心和热饮。但她看到他却像看到什么可怕的东西,连连后退,眼神里的恐惧和疏离让他心如刀绞。
“对不起,苏璃,我真的错了,我不该……”他急切地解释。
但苏璃只是摇头,声音微弱却坚决:“别…别再研究我了……林澈,我…我很害怕……”
她害怕的不是病症本身,而是她唯一信赖的人,最终也开始用那种看待“异常”、看待“病例”的眼光来看她。这比任何身体上的透明化都更让她感到彻底的孤独和绝望。
林澈僵在原地,手中的点心袋无力地垂下。他看着苏璃几乎是逃跑般的背影,第一次清晰地意识到自己犯了多么严重的错误。他急于寻找救命稻草,却忽略了最重要的一点——她首先是一个需要被爱和被尊重的人,而不是一个需要被攻克难题。
他所谓的“探索”,在他自己看来是孤注一掷的努力,但在苏璃的感受里,却是一种冰冷的背叛和物化。
他重新一个人去了“琉光”。店里依旧尘封静谧,那些美丽的琉璃在黑暗中沉默着。他坐在祖母的工作台前,看着那本摊开的、给他带来虚妄希望的蓝色笔记,第一次感到了深深的厌恶和无力。
他没有找到任何治疗方法,却亲手将他最想守护的人,推得更远了。
孤独和悔恨如同冰冷的潮水,将他彻底淹没。他意识到,有些边界,一旦跨越,所造成的伤害,或许比疾病本身更加难以挽回。
窗外,秋雨毫无预兆地淅淅沥沥下了起来,敲打着玻璃窗,如同敲打在他沉重心上的沉闷鼓点。他知道,他和苏璃之间,也仿佛被这场冷雨隔开,陷入了一种令人窒息的僵局与疏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