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继续吧。”
苏璃说完这句话,便重新低下头,将全部注意力集中到眼前新的作品上。镊子尖端粘合着一小片琥珀色的琉璃,她的动作稳定而专注,仿佛刚才交付出去的不是她内心最私密的一部分,而只是一件寻常的练习品。
但林澈能感觉到,空气中弥漫着一种不同以往的、极其微妙的松弛感。那道一直紧绷在她周身、无形的警戒线,似乎悄然撤后了少许。
工作室内只剩下工具偶尔触碰的细微声响,以及窗外偶尔传来的、被距离模糊了的市声。阳光在桌面上缓慢移动,将琉璃碎片照耀得愈发璀璨。
不知过了多久,当苏璃将最后一片琉璃精准地嵌入预定位置,轻轻呼出一口气时,她忽然停下了所有动作。目光没有抬起,依旧停留在完成的作品上,声音却低低地响起,打破了长久的寂静。
“我小时候…”她的声音很轻,像在自言自语,又像在对他诉说,“…大概七八岁的时候。透明化…还不明显,只是情绪特别激动时,指尖会变得有点…透光。”
她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镊冰凉的金属表面。
“有一次,在学校的才艺展示会上。我弹钢琴…那首曲子很难,我练了很久。很紧张,弹得…其实不好。”她顿了顿,仿佛在重新经历那个时刻,“弹到一半,台下有个同学…突然指着我的手,很大声地说:‘快看!她的手是透明的!像妖怪一样!’”
林澈的心猛地一紧,呼吸屏住了。他放下手中的东西,安静地转向她,成为一个全神贯注的倾听者。
苏璃的睫毛微微颤抖,声音里带上了一丝几乎无法察觉的哽咽,却又被她极力压制下去。
“整个礼堂…突然就安静了。所有的目光,所有人的目光…都像针一样,钉在我的手上。”她的手下意识地蜷缩起来,仿佛要藏进袖口,“我忘了后面是怎么弹完的…只记得跑下台的时候,听到下面有窃窃私语,有笑声…还有老师惊慌失措的表情。”
她沉默了很久,久到林澈以为她已经说完了。
“从那以后,”她再次开口,声音更轻,却带着一种沉重的疲惫,“我就知道了…我和别人不一样。这种‘不一样’,不是那种…值得骄傲的特别。是那种…会让你被指指点点,被害怕,被当成…怪物的‘不一样’。”
“我学会了把手藏起来。学会了控制情绪,不敢太高兴,也不敢太难过…因为任何一种强烈的感觉,都会让‘它’变得更明显。”她扯出一个极淡的、苦涩的弧度,“像个…穿着隐形紧身衣的人,不敢做大动作,不敢呼吸太用力,生怕一不小心,就暴露了下面…丑陋的真相。”
“所以…”她终于缓缓抬起头,看向林澈,眼眶泛着红,眼神里却是一种历经漫长岁月打磨后的、平静的哀伤,“我不是害怕被‘看到’作品,林澈。”
“我是害怕…透过作品,再一次看到别人眼中…那种熟悉的、打量怪物的惊诧和恐惧。”她的声音微微发颤,“害怕那种…被剥离出来,放在聚光灯下,成为所有人研究、怜悯、或者…厌恶的对象的滋味。”
“那比透明本身…更让人感到…冰冷和孤独。”
她说完,便低下头,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只是默默地看着自己那双放在桌面上、在光线下呈现出微妙透明质感的手。
工作室里陷入了深深的寂静。只有尘埃在光柱中无声飞舞。
林澈没有立刻说话。他没有试图去拥抱她或安慰她,任何肢体接触在此刻都可能是一种惊扰。他只是静静地坐着,消化着这段沉重而清晰的往事,理解了她所有躲闪、惊恐和过度自我保护的最初源头。
那不是矫情,不是脆弱。那是一道经年累月、刻骨铭心的伤疤。
过了许久,他才极其缓慢地开口,声音低沉而稳定,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
“苏璃。”
她微微动了一下,没有抬头。
“你看。”他伸出手指,指向她刚刚完成的那幅新作品——那幅她用琥珀色琉璃碎片镶嵌出的、抽象而温暖的光晕图案。
“这里面的光,这里的颜色,这里的每一道线条…”他的指尖轻轻划过作品上方,并未触碰,“…都是你的选择,你的手创造的。”
“陈策展人看到的,是这些。”他的目光转向她,眼神清澈而真诚,“她看到的,是一个创作者如何用琉璃和相纸,将一种极其深刻的个人体验,转化成了能引发所有人共鸣的、关于脆弱与力量的美。她看到的,是‘艺术家’苏璃,而不是…‘患者’苏璃。”
他顿了顿,语气更加郑重:“而我,从我在这里遇见你的第一天起,我看到的…”
他的目光落在她微微颤抖的、透明的手指上,声音温柔得像是在触碰一件绝世珍宝。
“…就是这双手,如何在一片注定消逝的虚无里,抓住了光,并把它变成了…这些谁也抹杀不了的、具体而美丽的东西。”
“你从来都不是怪物,苏璃。”他看着她,一字一句,清晰而有力,“你是我见过的,最勇敢的造光者。”
苏璃的肩膀微微耸动了一下,一滴眼泪终于无声地滑落,滴在桌面的木纹上,迅速洇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
但这一次,眼泪不再是纯粹的痛苦和恐惧。
那里面,或许还有伤痕被触碰的酸楚,但更多的,是一种被真正“看见”和理解后,那坚冰般的外壳终于开始融化的…释然与温暖。
她依旧没有抬头,却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将那只一直蜷缩着的、透明的手,重新摊开,平放在了桌面上。
阳光毫无阻碍地穿透它,在地面投下一個模糊而温柔的影子。
仿佛一种无声的、艰难的接纳。
接纳这具身体,接纳这段过往,也接纳…眼前这个,一直试图告诉她,她值得被另一种目光注视的人。
寂静再次降临,却不再令人窒息,反而充满了一种无声的、深刻的理解与陪伴。
河床袒露了它曾被冲刷留下的所有沟壑与伤痕,而海水,以它永恒的包容,温柔地漫了上来。
那滴落在桌面洇开的泪痕,像一枚小小的印章,烙印下过往沉重的分量,也仿佛开启了一道无形的阀门。苏璃没有嚎啕大哭,只是安静地流了一会儿眼泪,肩膀微微颤抖,然后渐渐平息下来。
空气中那种令人窒息的紧绷感,却随着眼泪的流淌而悄然消散了。一种更深沉的、带着痛楚却也更真实的平静,缓缓弥漫开来。
她终于抬起头,眼睛和鼻尖都红红的,像只受委屈的兔子,但眼神却清亮了许多,里面少了些惊惶,多了些疲惫的坦然。她看着林澈,嘴角极其勉强地、尝试性地向上弯了一下,是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却无比真实的笑容。
“对不起…”她声音沙哑,“…还有,谢谢。”
对不起,为我一直以来的胆怯和躲藏。谢谢,为你看到的一切,和你说的一切。
林澈没有回应“对不起”,只是看着她的眼睛,很轻地摇了摇头,接受了那份“谢谢”。一切尽在不言中。
他起身,走到角落的小茶几旁,拿起那个她常用的、印着小猫图案的杯子,重新沏了一杯温热的桂花茶,轻轻放在她手边。氤氲的热气带着甜香升起,模糊了她依旧泛红的眼眶。
苏璃伸出双手,捧住那杯茶。温热的触感透过杯壁,一点点渗入她冰凉的、微微透明的指尖。她小口地喝着,温热的液体滑过喉咙,仿佛也熨帖了某些紧绷皱缩的内里。
放下茶杯时,她的目光再次落在那幅刚刚完成的、用琥珀色琉璃拼贴出温暖光晕的作品上。她看了一会儿,忽然轻声说:
“它的名字…我想叫《晨熹》。”
不是关于恐惧,不是关于伤痕,而是关于清晨微光,关于黑暗过后的第一丝暖意。
林澈看着她,眼神温暖:“很好听。”
苏璃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她站起身,走到那个放着相机和打印好照片的架子前,仔细地、一张张地翻看着。她的目光不再仅仅是审视图稿,更像是在审视自己一段段凝固的时光和情绪。
她抽出了几张。有她最初拍的、那些充满疏离感和不安的黑白光影,也有后来记录的、林澈在火焰前专注的侧脸,还有那幅《河床》,以及刚刚完成的《晨熹》。
她拿着这寥寥几张照片,走回工作台,将它们并排铺开。从绝望孤独的黑白,到注入他人存在的暖色,再到承托重量的宁静,最终到主动选择的温暖熹微——一条模糊却真实存在的心路历程,在这几幅图像中隐约浮现。
“我想…”她指着这几张照片,声音依旧很轻,却带着一丝以前从未有过的、主动规划的意味,“…做一个系列。就用这种…琉璃和照片叠加的方式。可能…不需要很多幅,但我想把它们…‘装订’在一起,讲一个…很短很小的故事。”
她抬起头,看向林澈,眼中闪烁着微弱却清晰的光:“一个关于…害怕,然后… 也许… 试着不那么害怕了的故事。”
她不再说要隐藏,而是说要“讲述”。虽然声音依旧不大,虽然用的还是“也许”和“试着”,但这已是天翻地覆的变化。
林澈感到心脏被一种温热的、充满希望的情绪涨满。他用力点头:“好。我们一起做这个系列。”
他不再仅仅是一个陪伴者或工具提供者,而是成为了她第一个、也是最重要的“读者”和“共谋”。
接下来的日子,“琉光”里的氛围悄然转变。创作的重心从未偏离,但驱动创作的内核,却从一种被动的、对抗恐惧的挣扎,逐渐转变为一种主动的、试图梳理与表达的渴望。
苏璃依旧会对突然的声响敏感,依旧不习惯人多的地方。但她坐在工作台前的时间更长了,神情也更加专注和笃定。她开始更大胆地尝试不同的琉璃碎片与照片的叠加效果,甚至尝试将极细的琉璃粉末洒在未干的粘合剂上,制造出星辰般的闪烁效果。
她偶尔会主动询问林澈的意见。
“你觉得…这里用冷一点的灰色,还是暖一点的黄色?”她会拿着两片不同颜色的琉璃碎片,在照片上比划。
林澈会认真地看着,然后给出自己的看法:“黄色吧。它和你这里的光线更呼应,感觉…更有希望一点。”
“希望…”苏璃会低声重复这个词,然后点点头,小心地粘上那片暖黄色的琉璃。
这个词,开始越来越多地出现在他们的对话里,像一颗被悄悄埋下的种子。
有时,在长时间专注的创作后,她会抬起头,看着窗外流逝的阳光和云朵,会忽然很轻地说一句:
“不知道…《河床》在画廊里,会是什么样子。”
语气里不再有恐慌,而是带着一丝遥远的好奇,和一种…将孩子送远行后般的、淡淡的牵挂。
林澈会停下手里的活儿,看着她被阳光勾勒出柔和轮廓的侧脸,回答:“它会很好的。”
他会给她看手机里陈策展人发来的、布置展场时的照片。空无一人的、素白墙壁的展厅,专业的射灯打出一道道清晰的光束,等待着作品的入驻。其中一张照片里,一个空着的、打了重点光的位置下方,贴着一个小小的、印着“《河床》”和“苏璃”的标签。
苏璃会盯着那张标签看很久,看着自己的名字那样安静地、堂堂正正地印在那里,然后飞快地移开视线,低下头,继续手中的工作,只是耳根会微微泛红。
没有人再提起小时候礼堂里那场噩梦般的经历。
但某种东西,确实在被一点点修复。不是通过遗忘,而是通过一种新的、更具力量的“看见”和“创造”,覆盖了旧的、充满伤痛的“注视”与“指摘”。
河床依旧记录着所有流经的痕迹,伤痕犹在。但它开始相信,自己孕育的,并非只有泥沙,也可能有被水流磨砺得温润晶莹的宝玉。
而第一颗宝玉,已经带着它的名字,汇入了更广阔的水域,静待潮汐的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