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碎璃重铸时

作者:Yaoun煬澐 更新时间:2025/9/19 6:23:20 字数:4480

“浮生碎影”群展开幕后的第三天,一个平静得近乎粘稠的午后,“琉光”的门再次被敲响了。这次来的不是带着欣赏目光的策展人,而是一位穿着时髦、语速极快的年轻女记者,身后跟着一位扛着小型摄像机的摄影师。

“请问苏璃女士在吗?我们是《城市艺闻》周刊的,想就本次白驹画廊备受瞩目的作品《河床》做一个专访!”女记者声音明亮,带着不容拒绝的职业热情,目光锐利地扫过店内每一寸空间,最终定格在闻声从工作台后站起身、脸色瞬间苍白的苏璃身上。

林澈几乎是立刻挡在了苏璃身前,眉头紧锁:“抱歉,我们不接受采访。”

“只需要十分钟!观众对《河床》的反响非常热烈,大家都对这位神秘的、从未露面的新锐艺术家充满好奇!”记者试图绕过林澈,话筒几乎要递到苏璃面前,“苏女士,能谈谈您创作《河床》的灵感来源吗?那种独特的透明质感是如何实现的?您对手掌与岩石的意象结合有什么深层解读?”

一个个问题像密集的冰雹砸来。摄像机镜头黑洞洞地对准了她,带着一种冰冷的、审视的贪婪。

苏璃像是被无形的针刺中,猛地后退一步,脊背撞在身后的木架上,引起一阵琉璃制品轻微的晃动叮咚声。她的呼吸骤然收紧,眼前的一切开始模糊、旋转,耳边只剩下自己心脏疯狂擂鼓的轰鸣和记者喋喋不休的追问。

那些童年礼堂里针尖般刺人的目光、窃窃私语和尖锐的笑声,跨越时空,与眼前黑洞洞的镜头和咄咄逼人的话筒重叠在一起,瞬间将她吞没。

她看不见记者眼中的“欣赏”和“好奇”,她只感受到一种被赤裸裸地剥离、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的恐惧和窒息感。她的手下意识地疯狂藏向身后,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几乎无法站立。

“出去!”林澈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前所未有的厉色,他一把推开递到面前的话筒,用身体严严实实地挡住瑟瑟发抖的苏璃,指向门口,“请你们立刻离开!”

他的怒意和坚决终于震慑住了记者。女记者愣了一下,似乎没料到对方反应如此激烈,嘟囔了一句“搞艺术的真怪”,悻悻地收起话筒,示意摄影师离开。

门被不轻不重地关上。

店内死一般的寂静。

苏璃顺着木架滑坐到地上,双臂紧紧抱住膝盖,将脸深深埋进去,整个人缩成极小的一团,像一只受惊后躲回壳里的蜗牛。压抑的、破碎的呜咽声从膝间漏出来,充满了巨大的惊恐和绝望。

刚才那一瞬间的冲击,几乎摧毁了过去几周她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所有微小的勇气和平静。

林澈蹲下身,手足无措,心脏被她的哭声拧得生疼。他不敢碰她,只能一遍遍低声重复:“没事了…走了…已经走了…对不起…是我没保护好…”

他后悔了。后悔将那幅作品送出去,后悔让外界的光芒照进这片他们小心翼翼守护的、脆弱的茧房。这突如其来的关注,带来的不是认同,而是近乎残忍的惊吓。

那天之后,苏璃再次将自己紧紧封闭起来。她不再去“琉光”,整日待在宿舍里,拉紧窗帘,仿佛这样就能隔绝掉外面那个喧嚣、危险的世界。就连林澈每天送来的食物和问候,她也只是隔着门低声回应,不肯开门。

网络和杂志上,关于《河床》和神秘艺术家“苏璃”的讨论却在持续发酵。专业的艺术评论赞誉有加,称之为“本年度最打动人的视觉诗篇”,但大众的好奇心却更多地聚焦于艺术家本人的神秘低调,各种猜测甚嚣尘上。

林澈果断换掉了“琉光”那把老旧的门锁,谢绝了所有后续试图探访的媒体和好奇者。他每天都会去苏璃的宿舍楼下,隔着门板,轻声告诉她外面的情况,告诉她作品受到了多少真正的欣赏和理解,也告诉她,他已经把一切都拦在了外面。

他不再提新的创作,只是默默地、固执地重新筑起一道保护墙。

直到一周后一个下着冷雨的傍晚,林澈照例提着保温桶站在苏璃宿舍门外。门内许久没有回应。就在他以为她依旧不愿见面,准备将食物放在门口离开时,门锁发出轻微的“咔哒”一声。

门开了一条细缝。

苏璃站在门后的阴影里,脸色依旧苍白,眼神里还残留着未散尽的惊悸,但却多了一丝极其微弱的、挣扎后的疲惫与…一丝歉疚。

她看着他被雨淋湿的头发和肩膀,看着他手里冒着热气的保温桶,嘴唇动了动,声音细若游丝:

“…对不起…还有…谢谢。”

和上次一样的词,却承载了截然不同的重量。上次是卸下心防,这次是…拖累了对方的歉疚,和对其坚守的感谢。

林澈把保温桶递过去,摇摇头:“该说对不起的是那些打扰你的人。”

苏璃接过温热的桶,指尖不经意擦过他的,冰凉一片。她沉默了一下,忽然极轻地说:

“…那个人…在报道里…说《河床》…有‘脆弱的力量’…”

她竟然…偷偷看了报道。

林澈愣了一下,随即心脏微微酸胀起来。她害怕,但她依然在黑暗中,小心翼翼地捕捉着外界那些真实的、善意的回响。

“嗯,”他点头,声音放得更柔,“很多人…都这么说。他们看到的,是美,苏璃。真正的美。”

苏璃低下头,看着怀里保温桶上升腾的热气,良久,轻声问:

“…‘琉光’…还好吗?”

“还好。”林澈回答,“就是…有点安静。”

又是一阵沉默。雨声淅沥。

然后,她像是下了极大的决心,抬起头,看向他,声音依旧很轻,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坚定:

“明天…我跟你…一起回去。”

恐惧依旧在,但她选择不再独自躲藏。那道被强行撕开的裂缝,她需要亲自回去,在林澈筑起的保护墙内,尝试着,一点点地,用自己的方式去面对和修复。

雨丝在窗外织成细密的灰网,将世界笼罩在一片朦胧的寂静里。宿舍楼下的路灯提前亮起,在湿漉漉的地面上投下昏黄而温暖的光晕。

门内,苏璃捧着那个温热的保温桶,指尖传来的暖意似乎顺着血管,一点点渗入冰凉僵硬的四肢百骸。她听着林澈那句“明天…我跟你…一起回去”,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酸涩而温暖。

她极其缓慢地、点了点头。动作幅度很小,却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好。”她声音轻得几乎被雨声淹没。

门轻轻合上。苏璃背靠着门板,缓缓滑坐到地上。保温桶里飘出的食物香气温暖而熟悉,是她喜欢的桂花酒酿圆子的味道。她将脸颊贴在冰凉的桶壁上,闭上眼睛,深深地、颤抖地吸了一口气。

恐惧的余悸还在神经末梢嗡嗡作响,像一群受惊后不肯散去的蜂。但另一种更坚定的、细微的暖流,正试图冲破这冰冷的桎梏。她不能永远躲在这里。她必须回到那个充满琉璃光影和两人共同呼吸的地方,回到那个…差点被外界粗暴闯入的“家”。

第二天,雨停了,天空洗过一般,呈现出一种清澈而高远的淡蓝色。阳光稀薄却明亮,空气里弥漫着湿润的泥土和落叶的气息。

苏璃站在宿舍楼下,看着林澈推着自行车从不远处走来。他今天穿了一件干净的浅灰色毛衣,看起来清爽又温和。看到她,他加快了几步,脸上露出一个浅浅的、带着鼓励的笑容,没有过多的言语。

“走吧。”他轻声说。

“嗯。”苏璃点头,跟在他身侧,保持着一步左右的距离。

去往老街的路仿佛被拉长了。苏璃低着头,目光落在自己交替前行的鞋尖上,心脏跳得有些快。每一个路人的目光,都让她下意识地想缩起肩膀。但身侧林澈稳定存在的气息,像一道无声的屏障,让她勉强维持着步伐。

走到“琉光”那扇深褐色的木门前时,苏璃的脚步顿住了。她抬头看着那块熟悉的旧木匾,呼吸微微收紧。几天前那场令人窒息的追逐和闪光灯,仿佛还残留在空气里。

林澈没有催促,只是拿出钥匙,打开了门锁,然后侧身让开,示意她先进。

苏璃深吸一口气,迈过了那道门槛。

店内一切如旧。尘粒在从高窗斜射进来的光束中安静地飞舞,琉璃制品在架子上散发着各自静谧的光泽。工作台上,她离开时未完成的作品还摊开着,旁边散落着工具和琉璃碎片,时间仿佛凝固在了她仓皇逃离的那一刻。

空气中弥漫着熟悉的、混合着尘灰和冷却矿物的气息。这气息奇异地安抚了她紧绷的神经。

她慢慢走到工作台前,手指轻轻拂过未完成的作品表面,拂过那些散落的琉璃碎片。冰凉的触感从指尖传来,带着一种令人心安的真实感。

林澈默默地去烧了热水,泡了两杯桂花茶,将其中一杯轻轻放在她手边,然后便走到另一头,开始整理一些无关紧要的材料,给她留出足够的空间和时间。

苏璃端起茶杯,温热透过杯壁熨帖着掌心。她环顾着这个无比熟悉的空间——这里是她恐惧的源头,也是她所有勇气和表达的诞生地。那个闯入者像一阵突如其来的狂风,几乎掀翻了她小心翼翼建造的沙堡。但现在风停了,沙堡虽然残破,根基却似乎还在。

她放下茶杯,目光落在那些散落的琉璃碎片上。不同颜色、不同形状的碎片在阳光下闪烁着,像是散落的记忆和情绪的碎片。她沉默地看了很久,然后伸出手,没有去拿镊子,而是用指尖,极其轻柔地拨弄着那些碎片。

深蓝的、琥珀色的、无色的、带着细微气泡的、边缘被火焰舔舐得圆润的……她的指尖在这些碎片间游走,感受着它们不同的温度和质感。

林澈停下了手中的动作,安静地看着她。他没有出声,只是等待着。

忽然,苏璃的动作停住了。她的指尖按住一枚很小、却很厚的深蓝色琉璃碎片,它的颜色像最深的海底,内部却包裹着一丝极细微的、金红色的、如同凝固火焰般的絮状物。这枚碎片是她第一次尝试吹制时失败的产物,因为内部应力不均而被舍弃在一旁,此刻却在阳光下呈现出一种惊心动魄的、矛盾的美。

她拿起这枚碎片,又挑出几片——一片是完全无色透明、薄如蝉翼的碎片;一片是暖橙色、如同落日余晖的料块;还有几片是烧制“朝露”时留下的、带着微妙弧度的透明边角料。

她没有预先构图,全凭一种突如其来的直觉和冲动。她拿起粘合剂,不再小心翼翼地点涂,而是用一种近乎大胆的、随性的方式,将这些碎片拼合在一起。

深蓝的碎片在下,如同沉静的深海或夜空。无色的薄片覆盖其上,扭曲折射出下方的色彩。暖橙的料块被敲成更小的碎屑,洒落在交界处。那些透明的弧形碎片则被立着粘合,创造出奇特的折射和空间感。

她动作很快,带着一种宣泄般的、却又异常专注的力量。仿佛要将这几日的恐惧、退缩、挣扎、以及此刻重新归来的微弱决心,全部倾注到这片方寸之间。

林澈始终安静地看着,眼中充满了惊叹。他从未见过苏璃以这种方式创作——不再追求具象的形态或完美的技巧,而是完全听从内心的情绪,进行一场直观的、充满原始力量的表达。

当最后一片琉璃被粘合上去,苏璃猛地停下手,呼吸有些急促。她看着眼前这幅完全即兴的、抽象却充满张力的拼贴作品,自己也愣住了。

深蓝与暖橙碰撞、交融,无色透明的部分扭曲了光线,立体的碎片投下真实的阴影。它不像《河床》那样宁静致远,也不像任何她之前试图完成的“系列”作品。它充满了冲突、挣扎,却又在混乱中奇异地达到了一种新的、灼热的平衡。仿佛海底的火山喷发,凝固的瞬间。

她久久地凝视着它。

然后,她极其缓慢地抬起头,看向林澈,眼神复杂,带着一丝不确定的探寻。

林澈走上前,目光落在作品上,看了很久很久。

“它像…”他轻声开口,仿佛怕惊扰了画面中的能量,“…‘淬火’。”

琉璃工艺中最关键、也最危险的一步,炽热的琉璃浸入冷水瞬间,在巨大的温差应力中定型,要么成就永恒之美,要么彻底碎裂。

苏璃的心猛地一跳。她再次看向那幅作品,看向那枚内部封存着“火焰”的深蓝碎片,看向那些冰冷与温暖、混乱与秩序的激烈交锋。

这个名字,精准地刺痛了她,也瞬间点亮了一切。

她深吸一口气,缓缓点头。

“就叫《淬火》。”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丝前所未有的、坚定的力量。

这不是她计划中的“系列”作品,它诞生于恐惧的余烬和重燃的勇气之中,它不试图讲述一个完整的故事,它只是真实地、赤裸地、灼热地存在着。

她拿起相机,为《淬火》拍下了一张照片。然后,她将这幅小小的、滚烫的作品,放在了工作台阳光最好的地方。

它和《河床》并排放在一起,一个沉静如深海,一个灼热如淬炼。

仿佛是她内心的两面,在此刻,达成了短暂的和解。

阳光温暖地照耀着它们,也照耀着她那双刚刚完成了一场无声淬炼的、微微透明的手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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