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来自深海的编年史

作者:Yaoun煬澐 更新时间:2025/9/20 6:00:01 字数:4360

午后的阳光开始西斜,将“琉光”的工作台染成一片温暖的琥珀色。苏璃指尖粘着一点未干的粘合剂,正对着一片极薄的乳白色琉璃出神,林澈放在一旁的手机忽然震动了一下。

他拿起看了一眼,是陈策展人发来的短信,内容简短却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小林,方便通个话吗?关于《河床》有些展览的细节想沟通,另外…有位访客希望能联系到苏璃小姐,身份比较特殊,我需要征求你们的意见。」

林澈的眉头几不可查地蹙了一下。他几乎立刻能想象出这条信息背后可能隐藏的、新一轮的媒体追逐或好奇者的探询。他看了一眼身旁完全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苏璃,她刚刚从一场巨大的惊吓中稍稍探出头,脆弱得如同初春冰面上第一道裂痕。

他不动声色地收起手机,没有立刻回复。他走到苏璃身边,声音放得极其自然:“累了么?一直对着这些碎片。要不要…出去透透气?”

苏璃抬起头,眼中带着一丝被打断的茫然,随即化为下意识的警惕:“…去哪里?”

“不去远的地方,”林澈语气轻松,仿佛只是临时起意,“就附近…听说城东那个废弃的临海观景台,最近清理出来了,视野很好,几乎没人去。”

海。苏璃怔了怔。她已经很久没去看过海了。透明化之后,她几乎避开了所有开阔的、可能暴露在众多视线下的公共场所。但“几乎没人”这几个字,以及林澈平静的语气,奇异地削弱了她的抗拒。

她犹豫了一下,目光扫过桌上那些闪光的碎片,又看向窗外高远湛蓝的天空,最终轻轻点了点头:“…好。”

林澈悄悄松了口气。

他没有开车,而是带着她坐了几站空旷的公交车,然后沿着一条僻静无人的柏油小路慢慢往上走。路两旁是茂密的松林,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松针和海洋的咸腥气息。越往上走,风越大,带着呼啸声,吹乱了他们的头发,也带来了愈发清晰的海浪声。

苏璃下意识地将外套的领子竖了起来,半张脸埋了进去,步伐却并未迟疑。

终于,他们走上了一片平坦开阔的水泥平台。这里显然荒废已久,边缘的栏杆锈迹斑斑,地面裂缝里钻出顽强的野草,但视野却极其壮阔——面前是一望无际的、在午后阳光下闪烁着碎钻般光芒的深蓝色大海,海浪一层层涌来,拍打着下方陡峭的礁石,发出沉闷而永恒的轰响。

平台上的确空无一人,只有几只海鸥停在远处的栏杆上,歪头打量着这两位不速之客。

巨大的空间感和自然的力量瞬间包裹了苏璃。她下意识地深吸了一口清冷潮湿的空气,胸腔仿佛都被打开了。她走到平台边缘,保持着安全距离,望着眼前无尽的海天一线,久久没有说话。风吹起她额前的碎发,露出光洁的、微微透明的额头。

林澈没有打扰她,只是站在她身后几步远的地方,同样沉默地望着大海。他知道,这种辽阔和自然的轰鸣,有时比任何言语都更能抚平内心的褶皱。

过了许久,苏璃才极轻地开口,声音几乎被风吹散:“…好久没看过…这么开阔的地方了。”

她的语气里没有恐惧,反而带着一丝久违的、小心翼翼的惊叹。

“嗯。”林澈应了一声,走到她身边,与她并肩望着同样的方向,“感觉…怎么样?”

苏璃沉默了片刻,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自己似乎也有些困惑:“…不知道。有点…空,但是…不坏。”

她不再说话,只是静静地站着,任由海风穿透她单薄的衣衫,仿佛要将连日来的沉闷和惊惧都吹散在这浩荡的风里。

他们在观景台上待了很长时间,直到太阳开始西沉,将海面染成一片绚烂的金红。

下去的时候,林澈没有走原路,而是带着她拐向平台侧后方一条通往下方礁石滩的、几乎被野草淹没的狭窄石阶。

“小心点,路不太好走。”他走在前面,不时回头伸出手,在特别陡峭或湿滑的地方扶她一下。

苏璃小心翼翼地跟着,注意力被脚下的路分散,反而减少了对周遭环境的过度敏感。

礁石滩被海浪冲刷得光滑而嶙峋,缝隙里积着清澈的海水,藏着小小的螺壳和惊慌失措的寄居蟹。空气里是更浓郁的、带着生命力的海腥味。

苏璃蹲下身,看着一只小螃蟹飞快地横着躲进石缝,嘴角几不可查地弯了一下。

林澈没有打扰她,只是在不远处随意地翻看着被潮水推上岸的杂物——断裂的木头、缠绕的海草、一些被磨去棱角的塑料碎片。

忽然,他的目光被一抹奇异的颜色吸引。在一块黑色礁石的凹陷处,积着一小汪清水,水底躺着几颗被海水打磨得无比圆润的…玻璃碎片。

它们不是普通的玻璃,颜色各异——深邃的祖母绿、朦胧的雾霾蓝、温润的琥珀黄…表面布满细密的、如同冰花般的磨损痕迹,在夕阳的照射下,呈现出一种极其柔和、温润如玉的光泽。

是海玻璃。被遗弃入海的玻璃碎片,经过浪潮长年累月的冲刷和打磨,褪去了所有锋利和火气,变得光滑、柔和,仿佛大自然用时间和耐心重新淬炼出的宝石。

林澈小心地捡起那几颗海玻璃,放在掌心,递给苏璃看。

“看,”他的声音很轻,带着发现宝藏般的微讶,“大海做的…琉璃。”

苏璃的目光被他掌心的色彩吸引。她伸出手指,极轻地触碰其中一颗蔚蓝色的,触感冰凉、光滑、厚重,完全不同于她平日里接触的那些棱角分明、带着火气的琉璃料块。

这种被自然之力重塑后的温润与宁静,有一种直击人心的力量。

她拿起那颗蔚蓝色的海玻璃,对着西沉的太阳看去。光线穿透它朦胧的蓝色内部,折射出柔和迷离的光晕,美得令人屏息。

“它们…原本可能是瓶子、窗户…或者其他什么东西的碎片,”林澈轻声说,目光落在海玻璃上,“被丢弃了,破碎了,却在海里…变成了新的样子。”

苏璃握紧了掌心那颗冰凉的、光滑的蓝色玻璃,感受着它沉甸甸的分量。她低头看着它,看了很久很久。

海浪不知疲倦地拍打着礁石,发出周而复始的轰鸣。夕阳将两人的影子在礁石滩上拉得很长。

许久,苏璃缓缓抬起头,望向眼前无边无际的、正在吞噬着落日的大海,目光深远而平静。

她极轻地、几乎自言自语般地说:

“…也许…破碎…也不是终点。”

海风掠过,卷走了她轻飘飘的话语,却将那份悄然萌生的、关于“重塑”与“可能”的微弱念头,牢牢地种在了她被潮水洗净的心滩上。

夕阳彻底沉入海平面,将天空烧成一片短暂而绚烂的紫红色,随后迅速褪为静谧的蓝灰色。海风变得愈发清凉,带着明显的潮气,吹拂着两人的衣衫。

掌心里那颗蔚蓝色的海玻璃,吸收了夕阳最后的余温,触感不再冰凉,反而带着一种沉静的、属于海洋深处的暖意。苏璃久久地握着它,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它无比光滑、毫无棱角的表面。

“破碎…也不是终点。”

她的话语被海风吹散,但那份悄然萌生的念头,却像一颗被潮水送上岸的种子,在她心底柔软的沙地上扎下了微弱的根。

林澈安静地站在她身边,没有打扰她的沉思。他只是默默地将掌心剩下的几颗海玻璃——雾霾蓝的、琥珀黄的、祖母绿的——轻轻放在她脚边一块被海水冲刷得光滑如镜的黑色礁石上。它们像一小捧被自然精心打磨的宝石,在暮色中散发着柔和内敛的光泽。

海浪的轰鸣声在夜色降临前显得愈发宏大而清晰,不再是白日的喧嚣,而是一种深沉有力的、周而复始的呼吸声,冲刷着礁石,也冲刷着人心头积郁的尘埃。

“天快黑了,该回去了。”林澈的声音温和地响起,打破了长久的静谧。

苏璃仿佛从一场深沉的梦中被唤醒。她缓缓抬起头,望向眼前已是一片墨蓝、几乎与天空融为一体的浩瀚大海,最后一丝天光在水天相接处划出一道细弱的银线。她深深吸了一口清冷咸腥的空气,仿佛要将这片辽阔与平静吸入肺腑。

她点了点头,小心地将那颗蔚蓝色的海玻璃放入外套口袋,然后俯身,将礁石上那几颗也一一拾起,握在掌心。它们沉甸甸的,带着海水的重量和时光的质感。

回程的路比来时显得更沉默,却也更加松弛。苏璃不再下意识地紧缩肩膀,她的步伐虽然依旧不快,却多了几分踏实的意味。口袋里的海玻璃随着她的脚步轻轻碰撞,发出极细微的、几不可闻的声响,像一种安神的韵律。

他们没有再坐公交车,而是沿着来时那条松林小路,慢慢往下走。夜色渐浓,路灯次第亮起,在蜿蜒的路上投下昏黄的光圈。

走到“琉光”门口时,老街已经彻底安静下来,只有几家店铺还亮着温暖的灯光。

林澈拿出钥匙开门,风铃发出熟悉的清脆声响。店内熟悉的、混合着尘灰与冷却矿物的气息扑面而来,却莫名让人感到安心。

工作台上,未完成的《淬火》和一些散落的琉璃碎片依旧保持着他们离开时的样子,仿佛时间在这里只是短暂地停顿了一下。

苏璃走到工作台前,没有立刻坐下,而是从口袋里掏出那几颗海玻璃,将它们一一放在台灯温暖的光晕下。

在明亮的灯光下,它们呈现出与在海边暮色中截然不同的美。那种被海水和沙石亿万次打磨后形成的、极其细腻的磨砂质感,以及内部蕴含的、如同云雾般朦胧的色彩层次,显得更加清晰动人。它们安静地躺在那里,自带一种历经沧桑后的沉静与从容。

她拿起那颗蔚蓝色的,举到灯下仔细看着,目光专注。

林澈没有打扰她,只是去烧了水,泡了两杯新的热茶。

当他将茶杯放在她手边时,苏璃忽然轻声开口,目光依旧没有离开那颗海玻璃:

“它们…需要很久很久…才会变成这样吧?”

“嗯,”林澈点头,看着那光滑的表面,“可能…几十年,甚至更久。海浪…很有耐心。”

苏璃沉默了一会儿,极轻地重复了一遍:“…很有耐心。”

她放下海玻璃,指尖无意识地划过桌上那幅充满力量与冲突的《淬火》,目光在两者之间来回移动——一个是人类火焰瞬间淬炼出的、充满张力的激烈美;一个是大自然以无尽时光温柔打磨出的、圆融深邃的宁静美。

一种难以言喻的感悟,在她清澈的眼眸中缓缓沉淀。

她没有再说什么,也没有拿起工具继续工作。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喝着温热的茶,看着灯下的海玻璃和《淬火》,仿佛在消化着什么,又像是在让某种激烈沸腾的情绪,随着茶水的温热和海玻璃的沉静,慢慢冷却、沉淀下来。

林澈陪她坐了一会儿,便起身开始日常的整理和清扫,动作放得很轻。

直到夜深,苏璃才小心地将那几颗海玻璃收进一个柔软的小布袋里,放在了枕头旁边。那个装着《河床》照片和琉璃碎片的铁盒旁。

这一夜,她睡得格外沉。梦中没有刺眼的闪光灯和惊恐的追问,只有无边无际的、深蓝色的潮汐声,周而复始,温柔而有力,托着她起起伏伏。掌心紧紧攥着那颗蔚蓝色的、光滑的石头,像握着一枚来自深海的、沉默的护身符。

第二天清晨,阳光再次照亮“琉光”的工作台时,苏璃的情绪似乎已经完全平复。她没有急于继续《淬火》或开始新的创作,而是拿出了那台相机和便携打印机。

她将那颗蔚蓝色的海玻璃放在黑色的丝绒布上,在不同的光线下,从各个角度为它拍摄了数十张照片。特写它的纹理,它的朦胧色彩,它在光线穿透时内部呈现的微妙云絮状结构。

然后,她挑选出最满意的几张,打印成很小的尺寸。

她并没有像之前那样,将琉璃碎片直接粘在照片上。而是拿出针线盒,找出最细的鱼线,开始极其耐心地、尝试着将微小的海玻璃碎片(她敲下了极小的一角)与那些微缩的照片,以悬挂、缠绕、并置的方式,组合在一起。

她创造的不再是二维的平面拼贴,而是微型的、立体的、具有悬浮感的装置小品。海玻璃的天然浑圆与照片的锐利边缘形成对比,自然的造物与人类的记录相互映照。

她沉浸在这种全新的尝试中,神情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带着探索意味的平静专注。昨日的惊恐似乎真的被海潮带走,留下的,是一种被广阔的自然安抚过后的、更深沉的定力。

林澈在一旁看着,心中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欣慰与感动。

风暴来过,留下了伤痕,但也带来了深海馈赠的、光滑而坚硬的礼物。而收到礼物的人,正用一种全新的、安静的方式,尝试着与它对话,与它共处。

窗外的阳光,一如既往地,温暖而明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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