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光”的工作室沉浸在午后宁静的光晕里。空气中漂浮着细小的尘埃，在阳光投射的光柱中缓慢舞动。苏璃指尖捏着一枚极薄的乳白色琉璃碎片，正对着光线调整角度，试图捕捉它内部那丝若有若无的、虹彩般的晕光。林澈在一旁，用软布仔细擦拭着工作台上散落的工具，动作轻缓，生怕打破这片来之不易的宁静。
忽然，苏璃的动作停了下来。她没有抬头，目光依旧停留在指尖那枚透明的碎片上，声音很轻，仿佛自言自语，又像是说给身旁的人听。
“我妈妈…以前是画画的。”她的声音飘忽，带着一丝遥远的怀念，“水彩。她喜欢画…透明的、轻盈的东西。晨雾里的蛛网，滴着露水的花瓣，泡在玻璃杯里的胖大海…”
林澈擦拭的动作顿住了。他没有出声，只是缓缓放下手中的布，身体保持着一种静止的、全神贯注的姿态，仿佛怕惊走一只停驻的蝴蝶。
苏璃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那片光滑的琉璃，继续低声说着，像在翻开一本尘封已久的相册。
“她第一个发现我的…不一样。”她的声音里掺入了一丝极淡的苦涩，“大概五六岁吧，夏天，我玩水弄湿了袖子，她给我擦手的时候…愣住了。盯着我的指尖看了很久，然后猛地把我抱进怀里，抱得很紧很紧…我都能感觉到她在发抖。”
她顿了顿，呼吸微微起伏：“从那以后，家里好像就…不一样了。她再也不画透明的东西了。画布上变成了厚重的、浓烈的色彩，大片的向日葵，深红色的绒布…好像要把所有能看见的东西，都涂上厚厚的、不会透光的颜色。”
“她开始变得很小心，不让我跑跳，不让我大哭大笑，家里总是很安静，窗帘常常拉着…”苏璃的声音越来越低，“她总用一种…像是害怕，又像是心疼的眼神看着我。好像我是一件她非常非常珍爱，却一不小心就会摔碎的…琉璃花瓶。”
林澈的心微微揪紧。他能想象出那个场景，一个敏感的女艺术家，如何用她全部的爱与恐惧，试图为她与众不同的孩子构筑一个“安全”的、隔绝外界目光的茧房。
“我爸呢…”苏璃轻轻吁了口气，像是要吐出积压已久的什么，“他是个工程师，很理性。他查了很多书，带我去看各种医生…但结果，你都知道了。”她扯出一个极淡的、无奈的弧度，“他后来话就变少了，只是…会更努力地工作，买很多很多书回来，堆在书房里…好像那些书能砌成一堵墙，把什么都挡住。”
她的叙述平静，甚至没有太多情绪的波澜，却像一块沉重的琉璃，压在听者的心上。那是一种漫长而无声的、浸透在日常生活每一个缝隙里的担忧与保护，沉重得让人窒息。
“他们很爱我，”她强调般地说，声音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肯定，“用他们的方式…保护我。让我觉得…我的‘不一样’，是一件需要藏起来的、很沉重很沉重的事情。沉重到…他们都不敢快乐了。”
她终于抬起头，看向林澈，眼神清澈，却带着一种历经漫长岁月后的、淡淡的疲惫和理解。
“所以…我不是故意要躲着藏着，”她轻声说，像是在解释，又像是在对自己确认，“我只是…习惯了。习惯了不让那种‘沉重’，再压到别人身上。习惯了…觉得自己最好安静地待着，不要引起任何注意，不要…再让任何人因为我而担心、难过。”
她说完，便低下头，重新将注意力集中到手中的琉璃碎片上，仿佛刚才那番话只是无意间流淌出的思绪碎片。
工作室里陷入一片深沉的寂静。只有阳光移动的细微声响。
林澈久久没有说话。他看着苏璃低垂的睫毛，看着她那双在光线下几乎透明、却承载了如此沉重过往的手，心脏像是被浸泡在一种温热的、酸涩的液体里，涨得发痛。
他忽然明白了她身上那种挥之不去的、与年龄不符的沉静与疏离从何而来。那不仅仅是疾病的阴影，更是被至亲之人以爱为名、小心翼翼包裹起来的孤独。
他极其缓慢地伸出手，没有去碰触她，只是将掌心向上，轻轻放在了工作台上，放在她那枚琉璃碎片的旁边。一个全然开放的、等待的姿态。
“苏璃。”他的声音低沉而温和，像午后晒暖的溪水。
苏璃的指尖几不可查地颤了一下，没有抬头。
“你记得…你吹出第一个琉璃气泡时的样子吗？”他轻声问。
苏璃怔了怔，似乎没料到他会问这个。
“记得你第一次把《月光》弹连贯时的样子吗？记得你完成《河床》时的样子吗？”他继续问，声音平稳而清晰，“记得你刚才，做出《光枢》时的样子吗？”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她微微颤抖的指尖上。
“我在那里面看到的你，”他一字一句，说得异常缓慢而认真，“不是沉重，不是需要藏起来的东西。”
“是专注，是耐心，是…一种很轻、很亮的光。”他的声音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那种光，照在我身上的时候，我感觉到的…是很好很好的东西。”
“所以，”他总结道，语气轻柔却充满力量，“也许…你可以试着相信，你本身带来的，不全是他们害怕的那种‘沉重’。至少…在我这里，不是。”
苏璃猛地抬起头，眼眶瞬间红了。她怔怔地看着林澈，看着他眼中那片平静而诚挚的海洋，看着他向上摊开的、毫无保留的掌心。
许久，她极其缓慢地、颤抖地，伸出自己冰凉而透明的手指，轻轻地、试探性地，将指尖触碰在他温暖干燥的掌心上。
冰与暖相触。
没有握紧，只是轻轻的触碰。
像一只终于试探着，将触角伸出壳外的蜗牛。
阳光透过两人轻触的指尖缝隙，在地面上投下一小片模糊而交融的光影。
一滴眼泪毫无预兆地从苏璃眼角滑落，滴在桌面的木纹上，悄无声息地洇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但那不再是纯粹的悲伤或恐惧的泪水。
那里面，或许还有伤痕被温柔触碰后的酸楚，但更多的，是一种沉重的枷锁被悄然撬动后，透入第一缕新鲜空气时的…震颤与释然。
林澈没有动，任由她的指尖停留在自己掌心，感受着那细微的、冰凉的颤抖，以及颤抖之下，那一点点逐渐萌生的、微弱的暖意。
指尖的触碰只持续了很短的一瞬。冰凉与温暖的交接，像一道微弱的电流，无声地穿过两人之间那层无形的薄膜。苏璃很快收回了手，指尖蜷缩起来，仿佛被那陌生的暖意烫到，又像是还不习惯这种主动的、不带任何负担的接触。
她低下头，目光重新落回那枚乳白色的琉璃碎片上，长长的睫毛垂下来，遮住了眼底翻涌的情绪。但那滴滑落的泪，以及她微微泛红的耳廓，却泄露了内心的波澜。
林澈没有追问，也没有试图延长那个触碰。他只是缓缓收回了手，掌心仿佛还残留着那一点微凉的、带着颤抖的触感。他重新拿起那块软布，继续擦拭着已经十分干净的工具，动作缓慢而专注，仿佛刚才什么都没有发生，又仿佛一切都已了然于心。
工作室里再次陷入寂静，却不再是之前那种紧绷的、充满未言之语的沉默，而是一种…被温柔理解浸透后的、松弛的安宁。阳光依旧缓慢移动，尘埃依旧飞舞，一切都和几分钟前一样，却又似乎完全不同了。
过了许久，苏璃忽然极轻地吸了一口气，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鼻音，却比之前稳定了许多。
“她…后来画过一幅画，”她重新开口，声音很轻，像在拂去一幅旧画上的灰尘，“是我上初中那年。画的是…一只透明的玻璃花瓶，里面插着一支白色的马蹄莲。花瓶放在窗台上，后面是…拉了一半的窗帘，有阳光照进来。”
她的指尖无意识地在工作台光滑的表面上划着无形的线条：“那幅画…颜色还是很淡，但是…光很透。花瓶的透明感…画得很好，好像能一眼看到底，但又装着水，折射着一点点…很安静的光。”
她停顿了一下，似乎在回忆那个画面：“画完了，她盯着看了很久，然后…把它收进了衣柜最上面，用布盖起来了。我再也没见她拿出来过。”
这是一个简单甚至平淡的叙述，没有掺杂任何强烈的情绪，却像一枚细针，轻轻刺入听者的心脏。那是一个母亲无声的挣扎与和解，是她试图重新触碰那份因爱而生的恐惧，并将它悄然封存起来的、温柔而悲伤的仪式。
林澈停下了擦拭的动作。他仿佛能看见那幅被藏在衣柜深处的画，能感受到那位母亲笔下那份小心翼翼重新拾起的、对“透明”的复杂情感——不再是纯粹的恐惧，而是夹杂着敬畏、怜爱，以及一丝无法言说的遗憾。
“那幅画，”林澈的声音低沉而温和，像怕惊扰了记忆中的光影，“听起来…很美。”
苏璃轻轻点了点头，没有否认。“嗯，”她低声应道，“…很美。”她承认了那份被隐藏起来的美。
又是一阵沉默。但这次的沉默不再沉重，反而像一片柔软的缓冲地带，容纳着那些刚刚被摊开在阳光下的、带着些许伤感的往事。
苏璃终于重新拿起镊子，夹起那枚乳白色的琉璃碎片。她没有立刻进行粘合，而是将它举到眼前，透过它看向窗外的阳光。光线被柔化、扩散，呈现出一种朦胧而温暖的光晕。
“有时候我在想，”她看着那片光晕，声音飘忽，“…她画的，到底是我，还是…她自己。”
那个试图用厚重油彩覆盖恐惧，内心深处却依然为透明与光影保留了一方净土的、敏感而疲惫的母亲。
林澈没有说话。他知道这不是一个需要回答的问题。他只是安静地陪伴着，让她将这些从未与人言说的思绪，一点点梳理、释放。
苏璃放下琉璃，开始将它镶嵌到未完成的装置上。她的动作比之前更加沉稳，眼神也更加专注，仿佛将某种沉淀后的情绪，也一同注入了这细微的创作之中。
时间在静谧中流淌。当最后一点粘合剂固化，那件融合了乳白、琥珀与无色透明的微型装置彻底完成时，窗外的阳光已经变成了温暖的橙黄色。
苏璃将它小心地拿起，放在掌心。它不像《光枢》那样拥有强烈的视觉核心，也不像《潮汐的纹路》那样充满自然的野性。它更内敛，更柔和，像一片被凝固的、温暖的晨光。
她看着它，看了很久。然后，她将它轻轻放在林澈面前的桌面上。
“这个，”她轻声说，语气里带着一种完成仪式般的平静，“…叫《晨帷》。”
晨光中的帷幕。既是记忆里那幅画中“拉了一半的窗帘”，也像是她内心某个角落，终于被温柔地掀开了一角，让光得以透入。
林澈看着那件小小的、散发着柔和光晕的作品，又抬头看向苏璃。她的脸上依旧带着一丝疲惫，但眼神却清澈而平静，仿佛卸下了一部分背负许久的重量。
他郑重地点了点头。
“很好，”他说，声音里充满了真诚的赞赏，“…这个名字很好。”
夕阳的余晖将两人的身影长长地投在工作室的地面上，交织在一起。《晨帷》在渐暗的光线中，依旧散发着宁静而温暖的光芒，仿佛一个无声的见证，见证着一段沉重往事的诉说，与一个悄然开始的、轻柔的愈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