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光”的门在身后轻轻合上,将满室琉璃光影与尘封的往事暂时留在身后。傍晚的空气清凉,带着雨后的湿润气息。路灯已经亮起,在湿漉漉的石板路上投下温暖的光晕。
林澈推着自行车,侧头看向身旁的苏璃,语气自然得像是在提议去街角买杯热茶:“要不要…去我那里坐坐?离这不远。我煮点东西吃,比外面的干净。”他顿了顿,补充道,“而且…绝对安静,不会有别人。”
苏璃的脚步几不可查地顿了一下。去他的公寓?这个提议超出了他们一直以来“琉光”、图书馆、河滨的固定轨迹,踏入了一个更私密、更个人化的领域。一丝熟悉的、对未知环境的警惕悄然浮起,她的手指下意识地蜷缩进袖口。
但她抬头看向林澈时,对上的是他那双一如既往平静而坦诚的眼睛,里面没有试探,没有压力,只有一种温和的、带着些许期待的询问。她想起刚才在“琉光”里,他掌心传来的温度,以及那些沉默却有力的理解。
她深吸了一口气,清凉的空气涌入肺腑,冲淡了那丝紧张。
“…好。”她轻声应道,声音虽轻,却没有犹豫。
林澈的公寓确实不远,在一栋有些年头的红砖公寓楼里,楼道干净安静。他住在顶楼。打开门,一股清爽的、带着淡淡皂荚和旧书页的味道扑面而来,没有任何令人不适的异味。
公寓不大,陈设简单得近乎寡淡,却异常整洁有序。原木地板擦得很干净,靠墙是一排顶到天花板的书架,塞满了各种书籍,从文学诗集到厚厚的科技期刊,门类混杂却摆放有序。一张宽大的旧木桌临窗放置,上面除了一台合着的笔记本电脑、一盏设计简洁的台灯和几支笔,再无他物。窗户很大,此刻窗帘完全拉开,窗外是鳞次栉比的屋顶和远处城市的灯火,视野开阔,让人心神一松。
最让苏璃感到意外的,是光线。没有刺眼的主灯,只有几盏分散各处的、光线柔和的间接照明和落地灯,让整个空间笼罩在一种均匀而舒适的暖调光晕中,没有任何令人不安的阴影或强光角落。
“随便坐,”林澈将钥匙放在门边一个小陶碗里,声音自然,“我去烧水。”
苏璃有些拘谨地站在客厅中央,目光小心地环视四周。这里没有太多私人物品,显得有些缺乏生活气息,却也因此让她感到一种奇异的安心——这里没有需要她费力解读或应对的复杂信息。
她的目光被书架一角吸引。那里整齐地码放着一排深蓝色的硬皮笔记本,和她见过的那本他祖母的笔记很像,但看起来更新。旁边还有一个半开的纸箱,里面似乎塞满了各种型号的透明收纳盒,隐约能看到里面分门别类放着的…似乎是各种琉璃的边角料和试验品?
林澈端着两杯热水从厨房出来,看到她的目光,解释道:“有时候想法来了,在家也会弄点简单的…粘合或者打磨。”他语气平常,仿佛在说一件再普通不过的事,“不过复杂的吹制还得去‘琉光’。”
他将一杯水递给苏璃,水温恰到好处。
苏璃接过杯子,温热的触感从掌心蔓延开。她走到书架前,看着那排笔记本和那箱材料,忽然明白,这间公寓并非她最初感觉的那样“寡淡”,而是将他所有的热情和专注,都内化为了这种极度简洁和有序的形式。这里是他思维的延伸,一个更私密的“琉光”。
“要看看阳台吗?”林澈指了指客厅另一侧的玻璃推拉门,“视野很好。”
苏璃点点头。
阳台不大,摆着几盆长势很好的绿植,一架老式的黄铜望远镜支在一旁,对着夜空。夜风拂过,带来清凉的空气和远处模糊的城市低语。
“有时候睡不着,会在这里看星星。”林澈靠在栏杆上,语气放松,“虽然城市光污染严重,但看看猎户座或者木星,也挺好。”
苏璃学着他的样子,靠在栏杆上,望向远处那片璀璨的、无声闪烁的灯海。一种前所未有的松弛感,慢慢取代了最初的拘谨。这里的安静与“琉光”不同,更开阔,更…生活化。
“饿不饿?”林澈问,“我煮点面?很快。或者…叫外卖也行。”
“…面吧。”苏璃轻声说。她有点无法想象林澈叫外卖的样子。
厨房是开放式的,很小,但工具齐全,一切井井有条。林澈烧水、洗菜、煎蛋,动作熟练而利落,没有丝毫忙乱。很快,两碗热气腾腾的清汤面就端上了桌。汤色清亮,卧着煎得金黄的荷包蛋和几棵翠绿的青菜,香气扑鼻。
没有过多的客套,两人就在那张宽大的木桌旁坐下,安静地吃了起来。味道简单却温暖妥帖,驱散了晚间的寒意。
吃完饭,林澈收拾碗筷,苏璃则被书架上一本厚厚的摄影图册吸引。他擦干手走过来,见她感兴趣,便自然地抽出来递给她:“这本挺有意思,是关于微观世界的光影结构。”
苏璃接过沉甸甸的画册,坐在窗边的单人沙发上翻看起来。林澈没有打扰她,自己则坐到书桌另一头,打开电脑,似乎处理一些邮件。
时间在安静的翻书声和轻微的键盘敲击声中缓缓流逝。苏璃完全沉浸在了那些放大了数百倍的雪花、沙砾、昆虫复眼的奇妙结构中,偶尔抬起头,目光掠过窗外广阔的夜景,再落回对面低头专注工作的林澈身上。
一种奇异的、近乎居家的安宁感包裹着她。没有需要寒暄的社交压力,没有令人不安的注视,只有一种彼此独立又相互陪伴的舒适静谧。她紧绷的神经,在这种全然放松的氛围里,一点点舒展开来。
不知过了多久,林澈合上电脑,揉了揉眉心。他起身又给她倒了杯温水,然后从书架那个纸箱里,拿出一个小型的便携式工作垫和几个小号的透明盒子,里面是更精细的打磨工具和一些极小的琉璃碎片。
“要不要试试?”他把东西拿到茶几上,“这里的光线,看微距效果可能不一样。”
苏璃放下画册,好奇地看过去。在公寓温暖均匀的光线下,那些微小的材料确实呈现出与“琉光”工作室不同的质感。她点点头,洗过手后,小心地拿起工具。
没有创作宏大叙事的压力,只是纯粹地享受材质和光影的微观游戏。林澈偶尔会凑过来看一眼,给出一点技术建议,或者只是安静地看着她指尖那些细微的操作。
公寓的灯光均匀而柔和,落在宽大的旧木桌面上,形成一片温暖的光域。苏璃微微倾身,全部的注意力都凝聚在指尖。
她正尝试将一片米粒大小、内部有金色星点沉淀的琥珀色琉璃碎片,镶嵌到一个用UV胶精心滴铸出的、模仿硅藻放射状结构的透明基座上。这项工作对稳定性的要求极高,她的呼吸放得极轻,右手捏着细如针尖的镊子,左手则虚悬着,用以维持一个绝对稳定的姿态。
林澈坐在桌子的另一侧,并没有盯着她看,而是翻阅着一本关于显微摄影的期刊,偶尔抬眼,目光掠过她专注的侧脸和那双稳定得惊人的手,便又垂下眼帘,留下足够的空间与安静。
时间在近乎凝滞的专注中悄然流淌。就在苏璃即将完成最后一步点胶固定时,她的左手手肘为了寻找一个更稳定的支点,下意识地向后轻轻一挪,却不小心碰倒了桌角一摞用牛皮纸仔细包裹、用麻绳捆好的旧书册。
“哗啦”一声轻响。
苏璃吓了一跳,手中的镊子微微一抖,险些碰歪那好不容易对齐的碎片。她立刻稳住心神,先小心翼翼地将碎片固定好,才略带歉意地转过头。
“对不起…”她看着散落在地上的几本旧书和笔记,连忙放下工具,蹲下身想去收拾。
“没事,我来。”林澈已经先一步起身,快步走过来,也蹲下身,和她一起拾捡。
大部分是些旧版的工程手册和艺术史论文集,纸张泛黄,散发着旧书特有的沉静气味。苏璃捡起最后一本时,发现它并非印刷品,而是一本手工装订的笔记。深蓝色的硬壳封面已经磨损,边角泛白,没有书名,只用钢笔写着几个清隽却已略显模糊的数字,像是日期,横跨了很长的年份。
就在她拿起这本笔记时,一张对折的、同样泛黄的纸条从书页中滑落,飘到地上。
苏璃下意识地捡起纸条,想要将它夹回笔记中。然而,就在她打开纸条的一瞬间,她的动作彻底僵住了。
纸条上,是用钢笔绘制的、极其精细的人手部骨骼与脉络的解剖图。但这并非医学图示。在那透明的皮肤图层之下,绘者用极其写实又充满象征意味的笔触,描绘了光线如何穿透皮肉,如何被骨骼折射,如何在近乎透明的指尖凝聚出璀璨的光晕…
旁边,用同样清隽却微颤的笔迹,写着一行小字:
“光穿过最好的琉璃,会留下最纯粹的颜色和形状。——给阿澈”
嗡——
苏璃的耳边仿佛响起一阵尖锐的蜂鸣。她的血液似乎瞬间凝固了,又瞬间沸腾。她猛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向手中的深蓝色笔记,又猛地看向身旁的林澈。
林澈也看到了她手中的纸条和笔记。他的动作停顿了一瞬,眼神中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有惊讶,有被触及秘密的短暂无措,但更多的,是一种深沉的、无需再隐藏的平静。
他缓缓伸出手,不是去拿回笔记,而是轻轻覆在她微微颤抖的、冰凉的手背上。
“这是我祖母的笔记,”他的声音低沉而平稳,带着一种抚慰人心的力量,“…不只是关于琉璃工艺的。”
苏璃的手指在他的掌心下剧烈地颤抖着,几乎握不住那本沉重的笔记。她的目光死死盯着那张纸条上的画和那句话,那个雨夜巷口,林澈对她说的第一句话…原来并非偶然的安慰,而是…
“她…”苏璃的声音干涩发颤,几乎无法成言,“…她也…”
林澈沉默了片刻,然后非常缓慢、非常郑重地点了点头。
“一种…很轻微的形式。远没有你…”他顿了顿,斟酌着词语,“…这么深刻。主要表现在情绪激动时,指尖和耳廓会有些…透光。她一生都在试图理解和描绘它,用她的方式。”
他轻轻拿起那本深蓝色的笔记,却没有翻开,只是用指尖摩挲着磨损的封面。
“这里面,大部分是琉璃的配方、火候、塑形的技巧…但最后面几本,”他抬起眼,看向苏璃,目光清澈而坦诚,“…记录了她对自己身体这种‘特质’的观察、猜想,还有…恐惧,以及最终,如何与它共处,甚至尝试去…欣赏它。”
他微微用力,握了握她冰凉的手指。
“我第一次见到你…在那个雨巷,”他轻声说,“你抬手挡雨的样子…和奶奶笔记里画的,她自己在镜中观察到的…很像。所以,我才说了那句话。”
真相如同缓慢涨潮的海水,一点点淹没而来。苏璃怔怔地看着他,看着那本笔记,心脏在胸腔里沉重而缓慢地跳动着。原来,她并非孤身一人。原来,那句将她从绝望边缘拉回的话,并非虚无的安慰,而是来自另一个灵魂跨越时空的、真切的理解与共鸣。
巨大的震惊过后,一种难以形容的、酸楚而又温暖的情绪汹涌而上,冲得她眼眶发热。她猛地低下头,肩膀微微颤抖起来。
林澈没有打扰她,只是安静地陪她蹲在那里,手掌依旧温暖地覆盖着她冰凉的手背,传递着无声的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