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琉光”内一如既往地安静。苏璃正用指尖感受着一块新烧制的琉璃镇纸表面微妙的弧度变化,放在工作台一旁的手机忽然震动起来,屏幕上跳动着“妈妈”的字样。
苏璃的指尖顿了顿。近期的联系频率比以往高了一些,父母的声音里少了些过去那种沉重的小心翼翼,多了些难以掩饰的、带着急切的热切。她拿起手机,接通。
“璃璃?”母亲的声音传来,清晰而稳定,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奋,背景音是家里书房熟悉的安静,“没打扰你吧?”
“没有,妈。”苏璃轻声回应,目光依旧落在镇纸上,“在做东西。”
“那就好。你爸爸也在,我开免提。”电话那头传来轻微的切换声,父亲沉稳的声音加入进来:“小璃。”
“爸。”
“长话短说,”母亲的声音接过去,语速比平时稍快,“我们联系上了国外一个专门研究罕见结缔组织变异的研究团队,线上进行了几次深入的沟通。他们基于你从小到大的体检数据和最近的情况…提供了一种干预方案。”
苏璃的呼吸几不可查地屏住了一瞬。林澈原本在整理书架,听到这里动作也停了下来,安静地看向她,眼神带着询问。苏璃对他微微摇了摇头,示意他不用担心。
父亲的声音继续传来,冷静而条理清晰:“不是根治方法,璃璃。是一种实验性的复合制剂,主要作用是稳定细胞外基质的代谢速率,理论上可以减缓…‘透明化’的进程。副作用还在观察期,但前期数据看起来可控。我们已经通过特殊渠道拿到了一个疗程的药。”
母亲的声音紧接着响起,语气里充满了努力克制的希望:“我们不是要给你压力,璃璃。只是觉得…这总算是一个方向,一个实实在在的努力方向。药已经寄出了,明天应该就能到你学校快递站。用不用,什么时候用,完全由你自己决定。”
没有哀求,没有悲情,只有一种竭尽全力后、将选择权郑重交还的坦诚与尊重。
苏璃沉默了几秒钟,指尖无意识地收紧,感受着镇纸冰凉的质感。她听到电话那头父母几乎同步的、轻微的呼吸声,他们在等待。
“我知道了。”她最终开口,声音平静,“谢谢爸妈。”
“跟我们说什么谢。”父亲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如释重负的轻快,“你自己好好的,比什么都强。”
“对,”母亲连忙接话,语气恢复了以往的温柔,“天气变凉了,记得添衣服。药…你看看说明,有任何不舒服,立刻告诉我们,或者直接联系资料里的医生。”
“嗯。”苏璃应道,“我会看情况的。”
又简单嘱咐了几句日常生活,通话便结束了。苏璃放下手机,目光有些出神地落在空气中某一点。
林澈走到她身边,没有立刻追问,只是安静地陪她站着。
过了好一会儿,苏璃才缓缓转过头看他,眼神复杂:“他们…找到了一种药。说可能…有用。”
林澈的眼中闪过一丝惊讶,随即化为沉静的思索。“听起来…是个好消息。”他谨慎地说,“你怎么想?”
苏璃低下头,看着自己微微透明的手指:“不知道。有点…突然。”她顿了顿,“他们说,决定权在我。”
林澈点了点头。“嗯。那就等药到了,看看再说。不急着做决定。”
他的态度平静而支持,没有过度乐观,也没有替她担忧,只是将选择的空间完全留给她,并表明自己会在一旁陪伴。
这种一如既往的稳定感,让苏璃心中那丝突如其来的波澜渐渐平复下来。她重新拿起那块镇纸,指尖感受着那熟悉的、令人安心的冰凉与坚实。
“嗯。”她轻声应道,“等到了再说。”
窗外的阳光偏移了几分,将工作台照得更亮了些。那通电话带来的消息,像一粒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漾开了一圈涟漪,但湖水的深处,依旧保持着它固有的节奏和温度。
药是第二天下午到的。一个不大不小的白色泡沫箱,里面整齐地码放着冰袋和几盒贴着外文标签、密封严实的药剂。没有冗长的说明书,只有一张父亲手写的便签,简洁地写着用法用量和几个需要重点观察的体征。
苏璃签收后,把箱子抱回“琉光”,放在工作台角落。她和林澈一起,安静地看了一会儿那些盒子。
“看起来…很冷静。”林澈说。药盒的设计简洁,没有花哨的广告语,只有成分代码和剂量标识,透着一种科研产品的克制与疏离。
苏璃没说话,只是伸出手,指尖极轻地划过冰凉的盒面。然后,她做了一件让林澈都有些意外的事——她没有任何犹豫,直接按照便签上的指示,取出一粒胶囊,用温水送服了下去。动作平稳,没有激动,也没有恐惧,仿佛只是完成一项日常的、必须的程序。
药效不会立竿见影。这一点,便签上和父母通话时都已明确。它更像一道极其缓慢生效的堤坝,试图拦住那不断上涨的、名为“透明”的潮水。
日子依旧以它固有的节奏向前流淌。他们依然每天去“琉光”,苏璃依旧用她模糊的视觉和隔膜的听觉,专注地感受着指尖下的琉璃世界。林澈依旧是她最稳定的助手和翻译。
变化是在极其细微处悄然发生的。
大约一周后的一个清晨,苏璃醒来时,没有立刻感受到往日那种晨起时视觉和听觉仿佛又蒙上一层新纱的、令人沮丧的滞涩感。世界依旧是模糊而遥远的,但那种“模糊”似乎…稳定住了,没有变得更糟。
她坐在床边,静静感受了一会儿,然后走到窗边。窗外树枝的摇曳轮廓,似乎比前几天清晰了那么一丝丝,远处传来的车辆声,也似乎少了一层极其微弱的嗡鸣。
一种极其微小的、几乎不敢确认的松弛感,从心底最深处悄悄弥漫开来。不是喜悦,更像是一种…暂时得以喘息的平静。
她把这个细微的感受告诉了林澈,用尽量客观的描述,避免任何不切实际的期待。
林澈听完,眼神亮了一下,但很快也恢复了平时的沉静。他只是点点头,说:“那很好。我们…继续观察。”
他们都没有大肆庆祝,甚至没有过多谈论这件事。希望被谨慎地封装在一个透明的盒子里,悬置起来,远远地看着,不敢轻易触碰,生怕一点温度就会让它变形或碎裂。
但这份极其克制的希望,依然像一缕极其微弱的春风,悄无声息地渗入了生活的缝隙。
苏璃创作时,呼吸似乎更平稳了一些。林澈在一旁协助时,眉宇间那丝总是若有若无的紧绷,也似乎舒展了一毫米。
他们开始了一项新的、安静的习惯。每天固定时间服药后,苏璃会坐在那张临窗的旧沙发上,闭上眼,静静地感受几分钟身体内部的细微变化,尝试捕捉那药力在体内构建无形堤坝的、几乎无法感知的过程。林澈则坐在一旁,有时看书,有时只是安静地陪着她。
这成了他们之间一种新的、无声的仪式。不是为了祈求奇迹,而是为了确认那份来之不易的、暂时的“稳定”。
一天下午,苏璃在打磨一件新的琉璃小件时,忽然轻声对林澈说:“好像…时间变慢了。”
林澈抬起头,看向她。
她依旧专注着手上的动作,声音平静:“不是真的时间…是那种…‘消失’的感觉。好像…暂时不用担心,明天一定会比今天更糟。”
她终于找到了语言,去形容那药带来的、最珍贵的礼物——不是逆转,而是时间的恩赐。是延缓了的、因此显得更加珍贵的“当下”。
林澈放下手中的东西,走到她身边,没有说话,只是伸出手,轻轻覆盖在她握着打磨工具的手背上。他的手心温暖而干燥,带着一种无声的、沉重的欣慰。
苏璃没有抬头,但手上的动作微微停顿了一下,感受着从他掌心传来的温度和支持。
窗外,夕阳正在下沉,将天空染成一片温暖的琥珀色。光线透过“琉光”的玻璃,照在两人交叠的手上,也照在工作台上那些闪烁着微光的琉璃作品上。
一切似乎都没有改变。透明的依然透明,模糊的依然模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