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学后的图书馆角落，光线正从西侧的窗户斜斜地退去，留下一片逐渐加深的、静谧的暖黄色调。空气里浮动着旧书页干燥的香气和细微的尘埃。
苏璃坐在惯常的位置上，面前摊开着一本关于矿物晶体结构的图册。她的目光落在书页上那些绚烂的几何图案上，指尖无意识地搭在纸页边缘，许久没有翻动。
林澈坐在她对面，正在整理前几天拍摄的一些琉璃微距照片。他抬起头，目光掠过苏璃沉静的侧脸，眉头几不可查地微微蹙起。
这种状态已经持续了一段时间。自从开始规律服药后，那种侵蚀感官的“透明化”进程确实像是被一道无形的堤坝迟缓地拦住了，甚至偶尔还有极其微弱的、近乎错觉的回暖迹象。但另一种变化，却悄无声息地渗透进来，像一层极薄的、无味的蜡，覆在了所有事物的表面。
苏璃变得…太平静了。
不是那种经历过波澜后的从容，而是一种近乎剥离的、缺乏涟漪的静止。她依旧会来图书馆，依旧会触碰琉璃，依旧会回应林澈的话，但所有行为都像是褪去了温度，变成了一种按部就班的、缺乏内在驱动的程序。
她不再会因为偶然捕捉到一道奇妙的光影而眼眸微亮，不再会因为成功完成一个精细的步骤而嘴角微扬，甚至不再会因为读到一首触动心绪的诗而久久沉默。那些细微的、标志着“苏璃”存在的情绪涟漪，似乎正被某种力量悄然抹平。
林澈放下手中的照片，声音放得很轻，试图打破这片过于沉重的宁静：“这幅硼砂结晶的图，颜色很像我们上次烧坏的那块…记得吗？差点把坩埚底都烧穿了。”
他试图唤起一个带着些许窘迫却鲜活的记忆。
苏璃的目光从书页上缓缓抬起，落在他的脸上。她的眼神清澈，却像隔着一层极薄却坚韧的毛玻璃，没有任何波澜。她轻轻点了点头。
“嗯，记得。”她的声音平稳，音调没有起伏，听不出任何懊恼或事后觉得有趣的痕迹，只是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说完，她的目光又落回了书页，仿佛那只是一个无需更多注脚的句点。
林澈的心微微沉了一下。他沉默片刻，换了一种方式，拿起旁边那本她之前很喜欢的、狄金森的诗集，翻到某一页，推过去。
“这一首，”他指着那首关于“希望”是长着羽毛的东西的诗，“你上次说，它像…被琉璃封存的鸟鸣。”
这是他的一次试探。
苏璃的视线移到诗行上，看了几秒，然后伸出手指，极轻地拂过那些印刷的文字。她的动作依旧带着往常的那种专注的细致，却少了那份能感染人的、沉浸其中的热切。
“是的。”她再次点头，语气依旧平稳客观，“这个比喻…很贴切。”
没有共鸣，没有延伸的思绪，只是一个冷静的、近乎学术性的认可。她说完，指尖从书页上移开，仿佛完成了某项鉴定工作。
图书馆里异常安静，只能听到远处书架间偶尔传来的、被空间吸收得极其微弱的脚步声。斜阳的光斑在桌面上缓慢移动，像一块凝固的、温吞的琥珀，将两人笼罩其中。
林澈看着她，看着她平静无波的侧脸，看着她搭在书页上、那双似乎连情绪脉络都一同变得迟缓透明的手，一个冰冷而清晰的念头，终于穿透了之前小心翼翼的希冀，浮现在他脑海里。
那药…延缓的或许不仅仅是“透明”。
它似乎…也在凝固别的东西。
一种比感官失灵更令人心悸的冰冷，悄然攥住了他的心脏。他张了张嘴，想问她“你感觉怎么样？”，却又猛地顿住。
他意识到，即使问了，她大概也会用那种平稳的、缺乏质地的声音回答“还好”或者“没什么”。她可能甚至…无法准确感知到自身正在缺失什么。
就像一盏灯，在逐渐调暗自身的光亮时，并不会意识到世界正在失去色彩。
他最终什么也没问。只是默默地将诗集合上，放回原处。然后，他伸出手，极其缓慢地，覆盖在她放在桌面上的那只手背上。
她的手指微凉，皮肤下的脉络依稀可见。她没有躲闪，也没有回应，只是任由他覆盖着，仿佛那只是一种物理层面的接触，与情感无关。
林澈的心向下沉得更深了。他轻轻收拢手指，握了握她的手，试图传递一些温度，一些…或许连她自己都已无法主动生成的“在意”。
苏璃终于再次抬起头，看向他，眼神里带着一丝极淡的、似乎是疑惑的微澜，但很快又平息下去，复归于那片深沉的平静。
“怎么了？”她问，声音依旧平稳。
窗外，夕阳的最后一点余晖也彻底隐没，图书馆内的光线迅速暗淡下来，阴影开始从角落蔓延开来。
林澈看着她，看着她在暮色中愈发显得模糊而平静的轮廓，摇了摇头，声音有些发紧。
“没什么。”他低声说，松开了手，“天快黑了，我们回去吧。”
收拾东西的过程安静而迅速。苏璃的动作依旧有条不紊，没有丝毫不耐，却也看不出任何对接下来去处的期待或对此刻的留恋。
走在渐渐被夜色笼罩的校园小径上，林澈侧头看着身边安静行走的苏璃，她的侧脸在路灯光下显得异常柔和平静，却也异常遥远。
暮色四合，图书馆的灯光次第亮起，在安静的空间里投下一个个温暖却略显疏离的光圈。林澈和苏璃收拾好东西，一前一后走出图书馆。晚风带着凉意，吹动着道路两旁开始落叶的梧桐，发出沙沙的轻响。
回“琉光”的路上，两人都沉默着。林澈的心绪有些纷乱，那个冰冷的猜测——药物在抑制透明化的同时，也在凝固她的情感——像一根细刺，扎在他心头。他侧目看向身旁的苏璃，她安静地走着，目光平视前方，路灯的光在她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却照不进她那双过于平静的眼眸。她似乎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对外界的风、落叶的声响、乃至他投来的目光，都缺乏应有的反应。
这种平静，比之前的恐惧和疏离更让林澈感到一种无声的恐慌。
回到“琉光”，熟悉的、混合着尘灰与冷却矿物气息的空气包裹而来。苏璃像完成日常程序一样，放下书包，走到工作台前，目光扫过桌上未完成的作品，却没有立刻动手，只是静静地站着，仿佛在等待下一个指令。
林澈没有开主灯，只拧亮了工作台那盏光线柔和的旧台灯。昏黄的光晕将两人的身影拉长，投在布满工具和材料的墙上。
他走到她身边，没有像往常一样先去整理工具或烧水，而是拿起了一块他们之前合作完成的、镶嵌着海玻璃与照片的小装置。那是《潮汐的纹路》中的一件，暖橙色的琉璃碎屑如同凝固的夕照，包裹着一小块模糊的、她指尖的特写照片。
“还记得做这个的时候吗？”林澈将装置递到她眼前，声音放得很轻，试图唤醒一些什么，“粘合这片橙色的时候，胶水溢出来一点，差点毁了底片。我们…折腾了好久才补救回来。”
他努力让语气带上一点当时那种略带懊恼却又好笑的情绪。
苏璃的目光落在装置上，看了几秒，然后伸出手，指尖极轻地触碰了一下那片暖橙色的琉璃。她的动作依旧带着那种专注的细致，像是在检查一件物品的完好度。
“嗯，”她点了点头，语气平稳得像在复述一个客观事实，“是的。用了稀释剂…重新固定了。” 没有一丝对那次小小意外或共同努力的记忆的情感波澜，仿佛只是在读取一段冰冷的日志。
林澈的心缓缓沉了下去。他放下装置，沉默了片刻，然后做了一个更直接的尝试。他拿起桌上那本狄金森的诗集，翻到那首她曾说过“像被琉璃封存的鸟鸣”的诗。
“再读一遍，好吗？”他把诗集推到她面前，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恳求。
苏璃垂下眼帘，目光扫过那些熟悉的诗句。她看得很慢，一字一句，然后极其缓慢地摇了摇头，声音依旧没有什么起伏：“…感觉…不一样了。”
“什么不一样了？”林澈立刻追问，心脏微微收紧。
苏璃抬起眼，眼神里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近乎困惑的迷雾，但很快又消散在那片深沉的平静里。她微微蹙眉，像是在费力地搜寻合适的词汇来形容一种极其内在的感受。
“文字…还在那里，”她指了指诗行，语气有些艰难地组织着，“…意思也明白。但是…它们…敲不响什么东西了。”她用手指极轻地叩了叩自己的胸口，“…里面…是安静的。”
她描述得异常冷静，甚至带着一点分析的口吻，像是在陈述一个与自己无关的物理现象。
“敲不响…”林澈重复着这三个字，一股寒意顺着脊椎蔓延开。他明白了。那药物筑起的堤坝，在拦住“透明”潮水的同时，也将她情感湖泊的涟漪彻底抚平了。外界的一切，声音、图像、记忆…都无法再在那片湖面上激起任何回响。
工作室内陷入一片死寂，只有旧台灯灯丝发出的极其微弱的嗡鸣声。
林澈看着她平静无波的脸，一种巨大的无力感和心痛席卷了他。延缓了消失，却付出了感受的代价。这究竟是一种恩赐，还是一种更隐秘的剥夺？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不能慌乱，更不能将焦虑传递给她。
他极其缓慢地伸出手，不是去握她的手，而是轻轻覆盖在她放在诗集的那只手上。他的手心温暖，带着一丝轻微的颤抖。
“没关系，”他看着她，声音低沉而坚定，仿佛在对自己，也对她承诺，“…安静的湖面…也能倒映星辰。”
他不知道这句话能否穿透那层无形的隔膜抵达她，但他必须说。必须让她知道，即使她感受不到，他依然会在这里，为她记住那些被遗忘的涟漪，为她守望那片寂静的湖泊。
苏璃的目光从诗集缓缓移到他覆盖着自己手背的手上，停留了片刻，然后又移回他的脸上。她的眼神依旧平静，但在那极深的、被药物凝固的湖底，似乎有什么东西，极其微弱地，闪烁了一下。
像一颗投入深海的石子，在下沉了极其漫长的距离后，终于触底，发出了一声几乎无法被听见的回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