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璃的彻底沉寂,像一块被投入深潭的琉璃,无声无息地沉入水底,只留下一圈圈缓慢扩散、最终也归于平静的涟漪。那间小小的宿舍,成了她自我封存的茧房。林澈发去的短信石沉大海,拨打的电话也总是转入忙音。他站在她宿舍楼下,望着那扇拉紧窗帘的窗户,良久,最终还是没有上去敲门。
一种深切的无力感攫住了他。他无法闯入她自我选择的寂静,也无法逆转那带来寂静的药物。他唯一能做的,似乎只剩下…记住。
在一个没有课的午后,阳光很好,却带着一丝初冬的凉意。林澈推着自行车,鬼使神差地,没有去“琉光”,而是拐向了那条通往城东河滨绿道的路。
风依旧带着河水的湿润气息,吹在脸上有些刺骨。自行车轮碾过干燥的落叶,发出熟悉的沙沙声。他骑得很慢,目光掠过波光粼粼的河面,对岸色彩斑斓的山林,以及那个他们曾经停下休息、分享一杯热茶的观景平台。
平台上空无一人,只有风穿过栏杆的呜咽声。他停下车,走到他们曾经并肩站过的地方,靠着冰冷的木栏杆。河水在脚下奔流,带走落叶和时光,却带不走记忆里那个单薄而沉默的身影,以及她接过那杯热茶时,指尖轻微的颤抖和眼中一闪而过的、细微的光亮。
他在那里站了很久,直到手脚冰凉,才重新骑上车。
他没有回去,而是继续沿着记忆中的路线,漫无目的地骑行。穿过渐渐熟悉起来的街巷,最终停在了那所小学的门口。正是放学时间,孩子们喧闹着涌出校门,充满活力的声浪与他的沉寂格格不入。
他推着车,绕到学校侧后方,在那段僻静的红砖墙下停住。夕阳将墙头的枯草染成金色。这里,是她曾经蜷缩着躲避雨水和目光的角落。此刻,那里只有一片空荡的阴影。
他仿佛还能看到那个雨夜,她像只受惊的幼兽般抬起头,湿漉漉的头发贴在苍白的脸颊上,眼中盛满了巨大的惊惶和一种…让他无法移开视线的、脆弱的倔强。
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拧了一下,闷闷地疼。
天色渐晚,华灯初上。他最终又回到了“琉光”所在的老街。他没有立刻进去,而是推着车,在青石板路上慢慢走着。路过那家她曾驻足看过橱窗里糖果的小铺子,路过那盏她曾仰头看过、光线昏黄的老旧路灯。
最后,他停在了“琉光”的深色木门前。钥匙插入锁孔,发出熟悉的咔哒声。推开门,风铃轻响,尘封的寂静混合着琉璃与旧物的气息扑面而来。
店里的一切都维持着原样,甚至包括工作台上她未完成的那件琉璃小件,以及旁边那本摊开的、她再也不会回来翻阅的狄金森诗集。时间在这里,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
林澈没有开大灯,只拧亮了工作台那盏旧台灯。昏黄的光晕勉强驱散一小片黑暗,将他孤独的身影投在墙上。
他走到工作台前,手指拂过冰凉的琉璃碎片,拂过诗集光滑的封面,拂过那把空置的、仿佛还残留着一丝温度的椅子。
他走遍了所有装载着共同记忆的地点,像进行一次沉默的巡礼。每一个地点都还在,每一帧画面都清晰如昨,唯独那个赋予这些地点以灵魂的人,退回到了一个他无法触及的维度。
他最终在那把空椅前缓缓坐下,手臂搁在冰凉的工作台上,将脸深深埋进臂弯里。
台灯的光晕笼罩着他微微颤抖的肩膀。空旷的店铺里,只剩下他压抑的、几乎听不见的呼吸声,以及窗外遥远而模糊的城市夜声。
寂静,如同潮水,不仅淹没了苏璃,也正一点点漫过他的脚踝。
他抬起头,目光落在台灯下那件未完成的琉璃作品上。那是一件尝试用极细的琉璃丝编织成放射虫骨架结构的半成品,在灯光下折射出脆弱而复杂的光影。
他伸出手,极其小心地、笨拙地拿起一旁的镊子和极细的琉璃丝。他没有她的敏锐触觉和耐心,动作生涩而缓慢,但他没有停下。他试图接着她留下的痕迹,继续那未完成的编织。
这或许是他唯一能做的、对抗这无边寂静的方式——在这片她曾存在的空间里,笨拙地、固执地,延续她未尽的轨迹。
灯光将他的侧影拉得很长,投在满墙沉默的琉璃器物上。那些器物在阴影中静静散发着微光,仿佛无数只沉默的眼睛,注视着这寂静退潮后,唯一还在岸边执着守望的身影。
……
宿舍里安静得能听见窗外树叶摩挲的细响,以及远处模糊不清的城市嗡鸣。苏璃坐在书桌前,面前摊开着那本深蓝色的笔记,指尖却久久没有翻动下一页。
药瓶立在桌角,里面的胶囊规律地减少着。她能感觉到那种“延缓”的确在发生——视野没有进一步模糊,指尖的透明感也没有再加剧。一种冰冷的、近乎绝对的“稳定”笼罩着她的感官,像一层坚韧而无味的薄膜,将她与外界那些过于强烈的光线、过于嘈杂的声音隔离开来。
但另一种感觉,却像暗流一样,在这片刻意维持的平静之下悄然滋生、涌动。
她开始…自我怀疑。
这种怀疑并非针对药物的效用,而是指向一个更根本、更令人不安的问题:如果“活着”的感受——那些因夕阳而心头微暖的瞬间,因一首诗而鼻尖发酸的触动,因成功完成一件作品而指尖发颤的雀跃,甚至因恐惧而心脏紧缩的战栗——如果所有这些情绪的波纹都被抚平,那么这种被延缓的、平稳的“存在”,究竟还有什么意义?
她抬起手,看着窗外光线如何毫无阻碍地穿透她的指尖,在地面投下模糊而奇异的影子。这个过程曾经让她恐惧到窒息,如今却只带来一种…空洞的观察。她理性地知道自己在“看”,却无法再“感受”到那种惊惧或悲伤。
母亲定时会打来电话,声音里带着小心翼翼的、被努力压抑的期盼。
“璃璃,最近感觉怎么样?那边天气变凉了,要多穿点。”
“嗯。”苏璃回答,声音平稳得像在朗读一段文字,“还好。没有变差。”
“药按时吃了吗?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吃了。没有不舒服。”
对话总是这样简短而…贫瘠。她无法分享更多,因为她的内在仿佛变成了一口枯井,投下石子,也听不见回响。她能感觉到母亲在电话那头屏息的期待,期待她能说出一点带有“温度”的反馈,哪怕是一句抱怨也好。但她给不了。这种无法满足期待的无力感,渐渐凝结成一种新的、冰冷的负担。
她甚至开始怀疑自己是否还在“爱”着父母。她知道他们为她付出了巨大的努力和担忧,理性上她充满感激,但心底那片情绪的海域却波澜不兴,无法泛起真正温暖的、名为“爱”的涟漪。这种认知让她感到一种深刻的、令人羞愧的寒冷。
她也不再主动联系林澈。最初是觉得无需交流,后来则变成了一种…近乎怯懦的回避。她记得他每一次试图穿透这层隔膜的努力,记得他眼中那份清晰可见的、为她而起的担忧与痛楚。但她无法回应。她的内心像被冻结的湖面,无法映照出任何外界投入的光影。面对他,只会让她更清晰地照见自己此刻的“不完整”,以及一种无法履行某种无形契约的…失职感。
她开始长时间地枯坐。有时在书桌前,有时就在床边。目光没有焦点地落在空中某一点,试图在内心里抓住一丝熟悉的情绪波动,任何波动都好。但那里只有一片平滑如镜的、死寂的冰面。
那本摊开的祖母的笔记,那些曾经让她感到共鸣与慰藉的文字和草图,此刻读起来却像冰冷的实验报告,记录着另一种与她无关的、关于“透明”的客观现象。她与那位素未谋面的祖母之间,那份通过笔记建立起的、脆弱的情感连接,似乎也在这片弥漫的淡漠中,悄然断裂了。
她存在的锚点,正在一个接一个地失去抓力。
一天下午,阳光很好,透过窗帘缝隙在地板上投下一条明亮的光带。苏璃下意识地伸出手,将指尖探入那束光中。
光线毫无阻碍地穿过,她的指骨和脉络在光线下呈现出一种奇异的、半透明的阴影。
她久久地凝视着这一幕。
忽然,一个冰冷的问题,像一条滑腻的毒蛇,悄无声息地钻入她的脑海:
我现在…究竟是一个被成功‘延缓’了病症的人…
还是仅仅一具…被药物维持着、不会变得更糟的…
精致的空壳?
这个念头让她猛地抽回手,仿佛被那束阳光烫伤。一股前所未有的、冰冷的恐慌感,并非源于感官的消失,而是源于存在意义的模糊,瞬间攫住了她。
她第一次,对那瓶维持着她“稳定”的药,产生了一丝近乎恐惧的排斥。
她缓缓抬起头,望向窗外那片被阳光照得过于明亮的天空,眼神里不再是平静的淡漠,而是充满了一种无声的、巨大的迷茫和自我质疑。
延缓了结局,却迷失在了过程里。
她这条被小心翼翼维持在风平浪静中的小船,似乎正在一片无边无际的、没有任何航标的情感公海上,彻底失去了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