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光线，透过“琉光”高窗上积着微尘的玻璃，洒下几道朦胧的光柱。空气里浮动着熟悉的尘埃与冷却矿物的气息。
门轴发出轻微的吱呀声，被从外面推开。苏璃站在门口，身影在逆光中显得有些单薄。她迟疑了片刻，才迈步跨过门槛。
店内一切如旧。工作台上，那件未完成的放射虫琉璃装置静静躺在柔和的光晕里，旁边放着那只素白的陶瓷杯，杯身洁净，显然被仔细擦拭过。
林澈正背对着门口，在角落的水槽边清洗几件工具。听到声音，他动作顿了顿，没有立刻转身，只是将水龙头的水流调小，让哗哗的水声变得细缓。他用毛巾擦干手，这才转过身来。
他的目光平静地落在苏璃身上，没有惊讶，没有追问，更没有流露出任何担忧或怜悯。只是像往常无数个清晨一样，极其自然地点了点头。
“来了。”他的声音不高，吐字清晰，带着一种让人安心的平稳。
苏璃轻轻“嗯”了一声，声音还有些微哑。她走到工作台旁，手指下意识地拂过那只白瓷杯冰凉的杯壁。
“喝点水？”林澈走过来，拿起桌角的保温壶，壶口冒出温热的白气。他看向她，用眼神询问。
苏璃点了点头。
他倒了大半杯温水，递给她。她双手接过，温热的触感透过杯身缓缓渗入她微凉的指尖。她小口喝着，温热的水流滑过喉咙，带来一种实实在在的、熨帖的暖意。
没有多余的言语。林澈转身继续去整理货架上的琉璃料块，按照颜色和质地重新归类，发出轻微而规律的碰撞声。苏璃放下杯子，目光落在未完成的作品上。
她伸出手，指尖极轻地触碰那透明琉璃丝编织的、极其脆弱的骨架结构。一种比以往更加清晰的、微凉的硬质触感从指腹传来，伴随着一丝极其微弱的、因结构纤细而产生的振动。
她的睫毛轻轻颤动了一下。
这种细微的感知，在以往被药物模糊的状态下，几乎无法被察觉。如今，却像投入寂静湖面的一颗微小石子，激起了一圈细微却真实的涟漪。
她拿起镊子和一小段预先烧软的透明琉璃丝，尝试着进行中断的编织。她的动作比停药前略显生涩，呼吸也微微屏住，全神贯注于指尖那细微的触感和力度的控制。
林澈没有过来打扰，只是偶尔在她需要固定某个部分时，默不作声地递上合适的辅助工具——一小块用于垫衬的石墨板，或者一把更精细的微型夹具。
时间在寂静中缓慢流淌。阳光在室内移动，光影悄然变换。
中途，苏璃感到一阵轻微的眩晕和低热感，那是停药后身体最明显的反应。她停下动作，轻轻吸了口气。
几乎同时，一杯新兑好的、温度更热的温水被轻轻放在她手边不远的地方。
她抬起头，看向林澈。他正低头翻阅一本物料目录，侧脸平静，仿佛那杯水只是巧合。
苏璃端起水杯，再次小口喝下。温热的水似乎稍稍驱散了那阵不适。她放下杯子，重新拿起工具。
这一次，她的动作似乎更稳定了一些。
午后，林澈如常出去买午餐。回来时，除了简单的饭食，他还带回了一小包晒干的桂花，散发着温和的甜香。
饭后，他将一小撮桂花放入空了的白瓷杯，冲入热水。淡淡的、温暖的香气很快在空气中弥漫开来。
他将杯子轻轻推到苏璃面前。
苏璃双手捧起杯子，温热的蒸汽氤氲而上，带着桂花香甜的气息，轻柔地扑在她脸上。她微微眯起眼，感受着那细微的湿润和暖意，以及鼻腔里萦绕的、令人舒缓的香气。
一种极其微弱的、近乎恍惚的平静感，从心底深处缓缓升起。
她低下头，极轻地呷了一口。温热微甜的液体，带着隐约的花香，一路暖进胃里。
整个下午，两人都沉浸在各自的事情中。苏璃专注于指尖那方寸之间的世界，林澈则在一旁修复一件古旧的琉璃镇纸，用小锤和刻刀极其小心地敲击打磨，发出规律而轻柔的哒哒声。
两种不同的、细微的节奏声在静谧的空间里交织，并不喧闹，反而形成了一种奇异的、令人安心的背景音。
直到夕阳西斜，暖黄的光线再次将工作室染成一片琥珀色。
苏璃终于完成了今天预定的一小段编织。她放下工具，轻轻活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脖颈和手腕。
几乎在她放下工具的同时，林澈也停下了手中的活计。
他起身，再次拿起水壶和那个白瓷杯。清洗，擦干，放入新的桂花，冲入热水。一套动作流畅而自然，仿佛早已演练过千百遍。
他将冒着热气的杯子放在她面前。
“今天…差不多了。”他说，声音低沉而温和。
苏璃捧起杯子，温暖透过瓷壁渗透进掌心。她抬起头，目光第一次没有回避，坦然地迎上林澈的视线。
她的眼神里依旧带着一丝疲惫，以及停药后不可避免的、生理性的细微脆弱，但那双瞳孔深处，某种被冰封已久的东西，似乎正随着杯口袅袅升起的热气，一点点融化，重新显露出清亮的光泽。
她没有说谢谢，只是捧着杯子，极轻地、几乎难以察觉地，点了点头。
窗外，暮色渐合。店内的光线暗淡下来，只有工作台那盏小灯散发着温暖的光晕，将两人安静的身影投在墙上。
傍晚的风带着凉意，吹过人行道两旁开始落叶的梧桐，沙沙作响。路灯次第亮起，在渐深的暮色中投下温暖的光晕。
林澈推着自行车，苏璃走在他身侧稍靠后的位置，保持着一步左右的距离。两人刚从“琉光”出来，都默契地没有选择立刻回宿舍或公寓。
沉默持续了一段路，并不尴尬，更像是一种共同沉浸在某种情绪里的安静。苏璃的目光落在脚下被路灯拉长又缩短的影子上，感受着晚风拂过脸颊时带来的、比以往更清晰的凉意和触感。停药带来的低热感尚未完全消退，像一层薄纱裹在身上，但外界的气息和声音却以一种更鲜活的方式涌入她的感知。
走到街心小公园的入口时，林澈的脚步慢了下来，侧头看向她，用眼神示意了一下里面那张空着的长椅。
苏璃轻轻点了点头。
长椅是木质的，被夜露浸得有些冰凉。林澈从自行车筐里拿出一个薄薄的棉垫，递给她。苏璃接过，垫在身下，那细微的体贴让她指尖蜷缩了一下。
他在长椅另一端坐下，两人之间隔着恰到好处的距离。
公园里很安静，只有远处马路上传来的、模糊的车流声，以及风吹过树梢的呜咽。几只晚归的麻雀在附近的草地上跳跃觅食，发出细碎的啾鸣。
苏璃微微仰起头，望向墨蓝色的、开始稀疏地缀上星子的夜空。城市的灯光将天空映得有些发亮，但她似乎能更清晰地分辨出哪是远处高楼的光，哪是真正的星光。一种久违的、对广阔空间的感知，让她轻轻吸了一口气，冰凉的空气涌入肺腑，带着一丝清醒的刺痛。
“冷吗？”林澈的声音在旁边响起，不高，却清晰地传入她耳中。她的听觉似乎也捕捉到了更多细微的层次，能听出他声音里那丝不易察觉的关切。
她摇了摇头，声音有些轻：“还好。” 顿了顿，她又补充了一句，像是在确认一种新生的体验，“…风有点凉，但…很清爽。”
林澈没有再说话，只是安静地陪她坐着。
过了一会儿，苏璃微微侧过头，目光落在不远处一盏路灯下的光晕里。几只飞蛾正不知疲倦地绕着灯罩飞舞，撞在温暖的玻璃上，发出极轻微的扑簌声。
“以前…”她忽然开口，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这片宁静，“…觉得它们有点傻。”
林澈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安静地听着。
“现在觉得…”她停顿了一下，似乎在寻找合适的词语，“…它们只是…很想靠近光。”
就像她一样。曾经畏惧一切，将自己缩进壳里。如今停药，像是主动撞向那灼热的光源，明知可能受伤，却依然无法抗拒那种对“鲜活”的本能渴望。
林澈的目光从飞蛾身上收回，落在她被路灯柔和光晕勾勒出的侧脸上。他能看到她睫毛极轻地颤动，以及那双重新映入了星光的眼眸深处，一丝极其微弱的、却真实存在的涟漪。
“嗯。”他低声应道，没有过多的评论，只是表示听到了，理解了。
又一阵风吹过，带来更深的凉意。苏璃下意识地抱了抱手臂。
林澈站起身。“走吧，”他说，声音平稳，“回去喝点热的。”
苏璃点点头，也跟着站起来。他将棉垫收回车筐，推起车。
回程的路，两人走得更慢了些。经过一家还在营业的甜品店时，暖黄的光线和甜香从玻璃门内透出。林澈的脚步顿了一下，看向苏璃。
苏璃也停下了，目光落在橱窗里那些造型可爱的点心上。若是以前被药物压抑着情绪时，她大概会毫无感觉地移开视线。但此刻，那温暖的色泽和甜腻的香气，却奇异地勾起了一丝极其微弱的、近乎本能的…向往。
她犹豫了一下，极轻地摇了摇头。“…太甜了。”她说，声音里带着一丝刚恢复感知后的、小心翼翼的挑剔。
林澈嘴角似乎极轻微地弯了一下，不是笑容，而是一种了然的缓和。“那下次换一家。”他极其自然地说，仿佛在计划一件再平常不过的未来小事。
“嗯。”苏璃低声应道。
继续往前走。快到宿舍楼下时，苏璃忽然又停了下来。她转过头，看向路边花坛里一丛在夜色中有些看不真切的花。她微微蹙眉，像是在努力分辨。
“是…菊花吗？”她不太确定地问。以前，她不会注意这些，更不会费心去分辨。
林澈看了一眼。“是金盏菊。”他回答，“快过季了。”
苏璃“哦”了一声，目光在那丛暗淡的花朵上停留了几秒，才继续往前走。
宿舍楼就在眼前。林澈停下脚步，看着她。
苏璃也站定，转过身面对他。路灯的光线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几乎交融在一起。
“明天，”林澈开口，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还去‘琉光’吗？”
苏璃沉默了几秒钟。她能感觉到体内那阵低热还未散去，指尖也依旧有些发凉。停药后的世界，带着更清晰的棱角，也带来了更分明的不适。
但…
她抬起头，迎上他的目光。那双眼睛里的平静和理解，像一块沉入湖底的锚，让她感到一种奇异的安定。
“去的。”她轻声说，语气里带着一丝刚刚复苏的、微弱却确定的决心。
林澈点了点头。“好。”他没有多说，“早点休息。”
苏璃看着他推着自行车转身，身影逐渐融入夜色之中。她没有立刻上楼，而是在楼下站了一会儿，仰头望着宿舍楼里亮起的、疏密不一的灯火，听着风声和远处模糊的城市低语。
这个世界，不再隔着一层磨砂玻璃。它带着清晰的凉意、细微的声响、模糊的香气…以及一份沉静的陪伴，重新向她涌来。
虽然依旧伴随着不适和未知的恐惧。
但她知道，自己正在一步一步地，走回这个真实的人间。
她转身，走进了楼门。脚步声在安静的楼道里响起，清晰可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