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在一种小心翼翼的平衡中缓缓前行。停药带来的低热和偶尔的眩晕感并未完全消失，像一层薄纱裹着苏璃，但窗外世界的色彩、声音和触感，却日渐清晰地穿透这层薄纱，重新涌入她的感知。
一个没有月亮的周五夜晚，空气清冽，能见度极高。林澈没有像往常一样提议去“琉光”或图书馆，而是推着自行车，在苏璃宿舍楼下等她。
“今晚…想去个地方吗？”他的声音在安静的夜色里显得格外清晰，“可能会有点远，骑车过去。”
苏璃看着他，没有立刻回答。夜风带着凉意拂过她的脸颊，她能更敏锐地感觉到发丝扫过皮肤的触感。她微微蜷缩了一下手指，感受着指尖传来的、比往日更分明的凉意。
“去哪里？”她问，声音里带着一丝刚恢复感知时的、细微的警惕，但更多的是一种被勾起的、微弱的好奇。
“北边的老观星台，”林澈指了指城市远郊那片隐约可见的山峦轮廓，“今晚…可能有流星雨。”他顿了顿，补充道，“预报说，峰值在后半夜。那边光污染少，视野好。”
流星雨。苏璃的心轻轻动了一下。这个词勾起的并非浪漫的想象，而是一种更原始的、对浩瀚宇宙转瞬即逝光芒的纯粹好奇。在她视觉依旧有些模糊的世界里，那种极致的光亮与黑暗的对比，或许会呈现出另一种震撼。
她点了点头。“好。”
林澈递给她一个头盔，自己骑上车。苏璃侧坐在后座，手轻轻扶住车座下的金属架，保持着一点克制的距离。车轮碾过路面，晚风从耳畔呼啸而过，带来一种久违的、速度感的刺激。城市的灯火在身后逐渐稀疏，星空在前方愈发清晰璀璨。
骑了将近一个小时，终于抵达那座废弃多年的老观星台。其实只是一个水泥砌的小平台，杂草丛生，但地势高旷，视野毫无遮挡。四周是寂静的田野，远处城市的灯火像一片遥远的、沉入海底的星群。
林澈停好车，从车筐里拿出一个厚实的野餐垫铺在水泥地上，又拿出一件备用的外套递给苏璃。
“可能会等很久，”他说，“后半夜气温低。”
苏璃接过外套披上，布料带着一点他身上的、干净而清爽的气息。她在垫子上坐下，抱紧膝盖，仰起头。
然后，她愣住了。
尽管她的视力依旧无法看清繁星的细节，但眼前的景象依然带来了巨大的冲击。那是一种量级的差异。在城市里，灯光稀释了星空，而在这里，无边的、深沉的黑暗如同巨大的天鹅绒幕布，上面缀满了无法计数的、细碎而密集的光点。它们不再模糊成一片，而是呈现出清晰可辨的、疏密有致的层次感，仿佛一整条波澜壮阔的、由钻石尘埃汇聚成的河流，横贯整个天际。
一种浩瀚而古老的寂静，将她彻底包裹。风声，虫鸣，仿佛都在这无垠的宇宙图景前消音了。
“能看到银河。”林澈的声音在一旁低沉地响起，他指着天际那條尤其密集的光带，“那边最亮的是木星。还有…那是北斗七星。”
他的声音成了她探索这片陌生星海的向导。她顺着他指引的方向，努力聚焦，那些原本可能模糊的光点，在他的描述下，仿佛被赋予了名字和坐标，变得具体而神秘起来。
等待的时间并不枯燥。两人很少说话，只是静静地仰望着。苏璃逐渐适应了这片黑暗，视觉似乎也在这种极致的对比下变得敏锐了一些。她能分辨出更多星星微弱的颜色差异——有的偏蓝，有的泛黄。
忽然，林澈极轻地“嘘”了一声。
“来了。”他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奋。
苏璃屏住呼吸。
一道极其迅疾而明亮的白光，毫无预兆地划破东南方的天际，像一枚燃烧的银针，瞬间刺穿深蓝色的夜幕，留下一条转瞬即逝的、耀眼的光痕。它的出现和消失都太快了，快得几乎让人怀疑是否是错觉。
苏璃的心脏猛地一跳，下意识地攥紧了手指。
紧接着，第二颗，第三颗…它们从不同的方位出现，拖着长短不一、亮度各异的光尾，无声地坠落，消失。有时零星出现，有时则仿佛约好了一般，接连划过天际，上演一场短暂而绚烂的集体谢幕。
每一颗流星的闪现，都像一次微小而剧烈的爆炸，在她模糊的视觉和寂静的内心里激起清晰的涟漪。那是一种极致的、关于消亡与绚烂的美，短暂到无法捕捉，却强烈到无法忽视。
她完全沉浸在了这种转瞬即逝的、重复的惊喜与失落交替的节奏中。忘了低热，忘了眩晕，忘了所有细微的不适。
在一次特别密集的流星划过之后，短暂的间歇里，夜空恢复了之前的深邃平静。
苏璃依然仰着头，下意识地轻声喃喃，像在自言自语：“…真像…”
“像什么？”林澈的声音从身旁传来，很轻，仿佛怕惊扰了这一刻的宁静。
苏璃沉默了几秒，似乎在搜寻最准确的比喻。她的目光依旧望着星空，声音飘忽而清晰：
“…像琉璃在最高的温度下…被拉出的极细的金线…”她顿了顿，补充道，“…只是…它们燃烧得更快，更亮。”
林澈没有再说话。他能想象出那个画面——在寂静的“琉光”里，高温下融化的琉璃被迅速拉丝，那瞬间明亮耀眼、却迅速冷却凝固的光芒。而她，将眼前这宇宙级的绚烂死亡，与她最熟悉的、在火焰中诞生的美，联系在了一起。
这是一种独属于她的、极其私密而精准的诗意。
不知过了多久，流星的频率渐渐稀疏下来。夜空复归沉寂，仿佛一场盛大的无声狂欢已然落幕。
苏璃感到脖颈有些酸涩，这才缓缓低下头，活动了一下肩膀。一种深沉的、带着凉意的疲惫感席卷而来，但精神却有一种奇异的、被洗涤过的清明。
她转过头，想对林澈说些什么，却发现他不知道什么时候，从随身带来的包里，拿出了一件东西。
那是一件很小的琉璃制品。通体是深邃的、近乎黑色的墨蓝，内部却悬浮着无数细密的、用极细的金色琉璃丝拉制出的、杂乱却富有动感的线条。它们在某些角度下，会折射出极其微弱却璀璨的光芒，像将一瞬间的星空碎片，永远封存在了这方寸之间。
“前两天试着做的，”林澈将它递过来，声音平静，“…想着…也许你会想看。”
苏璃怔住了。她伸出手，指尖极其小心地触碰那冰凉光滑的表面。当她轻轻转动它时，内部那些金色的丝线仿佛活了过来，开始流动、闪耀，模拟出流星划过夜空的动态错觉。
一种汹涌的、复杂的情感瞬间攫住了她。有对这份用心和理解的震动，有对这份美丽创造的惊叹，更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共鸣。他将她刚刚用语言描述出的、那种瞬间流逝的宇宙之美，用她最熟悉的琉璃，永恒地凝固了下来。
她的眼眶毫无预兆地发热起来，视线迅速模糊。这一次，不是因为病症，而是因为一种过于饱满的、几乎要溢出的情绪。
她紧紧握住那块微凉的琉璃，低下头，肩膀微微颤抖，任由温热的液体无声地滑过脸颊，滴落在手背上，留下清晰而滚烫的触感。
林澈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坐在一旁，仰头望着恢复寂静的、浩瀚的星空，将这片小小的、充满情感波动的空间，完全留给了她。
夜风依旧冰凉，远处传来几声模糊的犬吠。
但在这片旷野之中，在那片刚刚经历过一场绚烂死亡的星空之下，一个女孩正握着一块凝固了星光的琉璃，无声地哭泣着。不是因为悲伤，而是因为她终于再一次，如此清晰而深刻地，感觉到了自己与这个广阔、美丽、又残酷的世界之间，那份脆弱而珍贵的联结。
流星雨的余韵在夜空中沉寂下来，旷野的风带着更深的凉意拂过。苏璃紧握着那块封存了流光的琉璃，低垂着头，肩膀微微颤抖，温热的泪水无声地滑落，在手背上留下清晰的、几乎有些烫人的触感。
她哭得并不汹涌，更像是一种长久压抑后的、细密的释放。林澈没有出声安慰，也没有试图靠近，只是静静地坐在一旁，仰头望着恢复深邃的星空，将这片寂静而充满情感波动的空间完全留给了她。他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无声的锚定。
过了许久，苏璃的呼吸才渐渐平复下来。她抬起手，用袖口极轻地拭去脸上的泪痕，动作有些笨拙，却带着一种重新变得鲜活的生涩感。
她深吸了一口清冽的空气，胸腔里那股酸胀的情绪似乎也随之缓缓吐出。她再次低头，摊开掌心，仔细地看着那块墨蓝色的琉璃。指尖抚过光滑的表面，感受着内部那些金色丝线细微的凹凸起伏。
“谢谢。”她的声音还带着一点哭过后的微哑，很轻，却异常清晰，“…它很像。”
林澈这才缓缓转过头，目光落在她和她掌心的琉璃上。他的眼神在夜色中显得格外沉静，带着一种深切的温和。
“嗯。”他应了一声，没有多说任何话，仿佛一切尽在不言中。
又坐了一会儿，夜露渐重，寒意愈发明显。林澈站起身，活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四肢。
“回去吧，”他说，“后半夜会更冷。”
苏璃点点头，小心地将那块琉璃收进口袋，仿佛珍藏起一颗温暖的星尘。她跟着站起身，将垫子折好递还给林澈。
回程的路似乎比来时短了许多。自行车碾过寂静的乡间小路，苏璃依旧侧坐在后座，但这一次，她的手轻轻攥住了林澈外套的衣角，以保持平衡。夜风迎面吹来，带着田野的气息和远处隐约的灯火，触感冰凉却真实。
骑到宿舍楼下时，已是凌晨。万籁俱寂，只有几盏路灯在空旷的路面上投下孤零零的光晕。
林澈停稳车，看着苏璃跳下后座。
“早点休息。”他惯例地嘱咐道。
苏璃站在路灯下，微微仰头看着他。灯光在她脸上投下柔和的阴影，她的眼睛因为刚刚哭过，显得格外清亮，里面倒映着细碎的光点，仿佛将方才的星空也装了进去。
她沉默了几秒，似乎在犹豫什么，然后极轻地开口：“今天…看到流星的时候…”
她顿了顿，似乎在寻找准确的词语来描述那种极其内在的感受。
“…心里好像…没有那么空了。”她最终轻声说道，声音里带着一丝不确定，却又有一份清晰的感知，“好像…被那些光…短暂地填满了一下。”
这是她停药后，第一次如此直接地描述自己内在的情感变化，不再是模糊的生理感受，而是一种确切的、关于“充盈”的体验。
林澈静静地听着，眼神专注。他点了点头，没有流露出过分的惊喜，只是用一种平实而肯定的语气回应：“那是因为，它们本来就在那里。只是需要…足够黑暗的背景，才能看见。”
他说的既是流星，也是她内心深处那些从未真正消失、只是被暂时遮蔽的情感光芒。
苏璃怔了一下，细细品味着这句话。随后，她极轻地、几乎难以察觉地弯了一下嘴角，是一个微小却真实的弧度。
“嗯。”她低声应道，“我上去了。”
她转身走向宿舍楼门厅，脚步比以往似乎轻快了一点点。
林澈站在楼下，没有立刻离开。他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门内，听着她细微的脚步声在安静的楼道里渐行渐远，直到某一层的声控灯亮起，又缓缓熄灭。
他这才推起自行车，准备离开。刚要转身，口袋里的手机屏幕忽然亮了一下。
他拿出来看，是苏璃发来的信息。没有文字，只有一张图片。
点开图片的瞬间，林澈的心微微一动。
图片是在刚才的观星台，用手机拍的，画质不算精细，甚至有些模糊抖动——显然是苏璃用她那尚未完全恢复的视力和对焦能力拍摄的。
深蓝色的夜空背景下，是几道因为长时间曝光而拉长的、模糊的白色光轨，那是流星划过的痕迹。构图并不完美，甚至有些歪斜，但却充满了一种原始的、捕捉瞬间的冲动和努力。
而在图片的下方边缘，意外地拍进了一小角——那是他铺在地上的野餐垫的一角，以及他放在垫子边上的、半瓶矿泉水的模糊轮廓。
这张照片…笨拙，不完美，却无比真实。它记录下的不仅是转瞬即逝的流星，更是那个夜晚，那个地点，他们共同存在的证据。
林澈看着这张照片，看了很久。然后，他缓缓抬起头，望向苏璃宿舍那扇已经暗下去的窗户，嘴角终于抑制不住地，向上扬起一个清晰而温暖的弧度。
他收起手机，骑上车，身影融入了凌晨微凉的夜色之中。车轮碾过路面，发出轻快的沙沙声。
夜空依旧沉默，但某些东西，已经悄然发生了改变。一道微光，已经划破了漫长的黑夜，虽然短暂，却足以照亮前路，并留下永恒的印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