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意渐深，校园里的梧桐叶大片地染上金黄，又在凉风中簌簌落下。阳光透过稀疏的枝桠，在石板路上投下斑驳晃动的光斑。
苏璃抱着几本厚重的艺术理论书，走在去往教学楼的林荫道上。阳光有些刺眼，她微微眯起眼，感到一阵轻微的眩晕。这种眩晕感近来出现得越来越频繁，伴随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身体似乎正在变得更“轻”更“薄”的错觉，仿佛每一步都踩在不够实在的云端。
她用力抱紧怀里的书，试图用那份沉甸甸的重量来锚定自己。
走进阶梯教室，里面已经坐了不少人。她习惯性地走向靠后排的角落位置，放下书时，指尖无意间擦过光滑的桌面。阳光正好斜射在她手背上，她怔了一下——那光线穿透皮肤的质感似乎更加清晰了，皮下的骨骼脉络在强光下呈现出一种近乎半透明的、令人不安的细腻纹理。
她迅速将手收回，缩进袖口，心脏微微加快了跳动。
授课的老教授声音温和，讲述着拜占庭镶嵌画中金色背景的象征意义。苏璃努力集中精神，摊开笔记本，拿起笔。
然而，当笔尖触及纸面时，她忽然愣住了。
一个极其简单的术语，教授刚刚反复强调过的、她本该烂熟于心的术语，像一缕青烟，从她的脑海里飘散了。她张着嘴，笔尖悬在半空，试图抓住那个词的尾巴，却只捞到一片空白。一种冰冷的恐慌悄然爬上脊背。
她猛地抬起头，看向讲台，希望从教授接下来的话里找到提示。但她的视线却不由自主地被讲台侧面那扇高窗吸引了过去。窗外是一片湛蓝得没有一丝杂质的天空，阳光毫无阻碍地倾泻而下，将窗框的影子拉得长长的。
她的意识，仿佛被那片过于纯粹明亮的蓝色吸走了。
时间感变得模糊。她只是怔怔地望着那片蓝色，大脑里一片寂静，听不见教授的声音，感觉不到周围同学翻书的窸窣声，甚至忘记了自己身在何处，为何在此。
直到旁边座位的女生不小心碰掉了笔袋，发出一声不大不小的脆响，才将她从那种凝滞的状态中猛然惊醒。
她浑身一颤，像是从水下浮出水面，重新听到了声音，感受到了周围的存在。她慌忙低下头，掩饰性地在笔记本上胡乱划了几笔，心脏怦怦直跳，脸颊泛起一阵不自然的燥热。
刚才…过去了多久？几分钟？还是只有几秒？她完全不知道。那段记忆成了一片彻底的空白。
课间休息的铃声响起。周围的同学开始活动、交谈。两个平时还算熟悉的同组女生笑着走过来，想和她讨论下周小组报告的分工。
“苏璃，第二部分关于‘金色’的象征意义梳理，你来负责怎么样？你上次说的那个角度特别好…”其中一个女生热情地说。
苏璃抬起头，看着对方开合的嘴唇，声音传入耳中，却像是隔着一层缓慢流动的粘稠液体，需要耗费额外的力气去分辨和理解其中的含义。
“金色…”她重复着这个词，大脑飞速却徒劳地旋转，试图搜索与这个词相关的、任何关于刚才讨论的记忆碎片。一片模糊。她只记得那片蓝色的天空。
“我…”她张了张嘴，声音有些发干，“…我可能需要再看看笔记。”她勉强挤出一个极其微弱的笑容，指了指摊开的、几乎一片空白的本子，“…刚才有点走神。”
女生们理解地点点头，又说了几句关于截止日期的话，便转身聊别的去了。
苏璃低下头，手指无意识地收紧，指甲掐进掌心，试图用轻微的痛感来驱散那种无处不在的、令人窒息的虚浮感。她能感觉到那两位女生转身后，极短暂投来的、带着一丝疑惑的余光。她们或许察觉到了她的心不在焉，但绝不会想到那短暂“走神”的背后，是记忆齿轮的骤然卡壳和意识突如其来的短暂离线。
午餐时间，她独自坐在食堂相对安静的角落。面前的餐盘里食物几乎没动。她没什么胃口，而且发现集中精力去完成“咀嚼”和“吞咽”这一系列简单的动作，也似乎需要消耗比以往更多的精力。她的目光没有焦点地落在窗外，看着楼下广场上往来的人群像色彩斑斓的、流动的像素点。
一个身影在她对面的位置坐下。她过了几秒才迟缓地意识到，缓缓聚焦视线。
是林澈。他手里端着餐盘，表情自然得像是一次偶遇。
“还好吗？”他声音压得很低，目光快速地从她几乎没动过的餐盘上扫过，最后落在她的眼睛上。他的眼神里没有过多的担忧，只是一种平静的探询，仿佛在确认一个已知的事实。
苏璃看着他，一种混合着窘迫和安心的复杂情绪涌上心头。她极轻微地摇了摇头，幅度小得几乎看不见。
“老样子。”她低声说，用三个字概括了所有——持续的透明化，新增的失神，以及…正在变得不可靠的记忆。
林澈点了点头，没有追问细节。他只是极其自然地将自己餐盘里的一小份水果推到她面前。
“这个甜，试试。”他说，语气平常得像是在分享，而不是照顾。
然后，他一边吃着自己那份，一边用闲聊般的语气，极其简洁地复述了刚才艺术理论课的核心要点，包括她卡壳的那个术语，以及小组报告第二部分的大致方向。他的语速平稳，信息清晰，没有任何刻意的痕迹，仿佛只是饭后随口的复习和讨论。
苏璃静静地听着，没有打断。一股酸涩的暖流哽在喉咙口。他一定是在教室后排，看到了她那一刻的茫然和失措。他什么也没说，却用这种方式，无声地为她填补了那片空白。
她拿起叉子，叉起一小块他推过来的苹果，放进嘴里。清甜的汁液在口中蔓延开，带来一丝真实的、活着的滋味。
下午没有课。她本该去图书馆查资料，但一种深切的疲惫感从骨髓里透出来。她告诉林澈想先回宿舍休息一下。
回宿舍的路很短，她却走得有些缓慢。阳光依旧很好，但她却觉得有些畏光，仿佛那光线能轻易地穿透她，照见她内部正在发生的、不可逆的消散。
走到宿舍楼下，她习惯性地伸手去掏钥匙。指尖在背包侧袋里摸索了一会儿，才碰到冰凉的金属。然而，当她拿出钥匙串，试图辨认出自已房门的那一把时，一种陌生的困惑感再次袭来。
那几把形状相似的钥匙在她眼前晃动着，仿佛蒙上了一层薄雾。哪一把才是？她明明每天都会使用它…
她的呼吸微微一滞，站在原地，盯着手中的钥匙串，眉头不自觉地蹙起，试图抵抗那种再次袭来的、令人恐慌的空白。
就在这时，宿舍管理员阿姨从窗口探出头，笑着打招呼：“苏璃回来啦？今天这么早。”
这声寻常的招呼像一根针，轻轻刺破了她意识的迷雾。她猛地回过神，几乎是凭借一种肌肉记忆，迅速准确地挑出了那把正确的钥匙。
“嗯，阿姨好。”她快速回应，声音尽量保持平稳，然后几乎是逃也似的快步走向楼梯间。
走上楼梯时，她的脚步有些虚浮。打开房门，反手关上，背靠着冰冷的门板，她才允许自己长长地、颤抖地吁出一口气。
冷汗，悄然浸湿了后背。
她抬起自己微微颤抖的手，对着从窗帘缝隙透入的阳光。
阳光毫无阻碍地穿过她的掌心，在地板上投下一个边缘清晰、却异常浅淡的阴影，内部的骨骼脉络清晰得令人心惊。
记忆力衰退，意识断片，还有这加速的透明化…
堤坝正在从内部悄然崩塌。而那场她选择面对的、真实的洪流，正带着比想象中更冰冷刺骨的寒意，悄然漫过脚踝，向上蔓延。
她缓缓滑坐到地上，将脸埋进膝盖。窗外，是秋日午后明亮到刺眼的阳光，和同学们隐约传来的、充满活力的谈笑声。
午后的阳光斜斜地穿过“琉光”的玻璃窗，在布满工具和琉璃碎片的工作台上切割出明亮与阴影的界限。林澈正低头修复一件古旧的琉璃镇纸，用小刷子极其小心地清理缝隙里的陈年积垢。
门轴发出一声轻微的吱呀响动。
林澈没有立刻抬头，只是手上的动作顿了顿。这个时间点，会推门进来的，通常只有一个人。
他抬起眼，看见苏璃站在门口，逆着光，身影显得有些单薄模糊。她没有像往常一样径直走向工作台，而是停在门口，似乎有些迟疑，目光有些涣散地扫过室内，像是在确认方位。
“来了。”林澈放下手中的工具，声音放得平缓。
苏璃像是被他的声音轻轻点醒，目光聚焦了一些，微微点了点头，脚步略显虚浮地走进来。她没有走向她的位置，而是有些茫然地在屋子中央站定，双手下意识地交握着。
林澈敏锐地察觉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凝滞感。他站起身，没有立刻靠近，只是温和地问：“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苏璃抬起头看他，眼神里掠过一丝罕见的、近乎无助的迷茫。她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却又卡住了，眉头微微蹙起，像是在努力搜寻某个丢失的词汇。
“我…”她发出一个单音，停顿了好一会儿，才有些艰难地接上，“…刚才…想去图书馆…拿本书。”
她的语速比平时更慢，字与字之间带着不自然的空隙。
“然后呢？”林澈耐心地问，心却微微沉了下去。
“走到半路…”苏璃的目光飘向窗外，声音轻得像梦呓，“…忽然…忘了要去拿什么书了。”她顿了顿，手指无意识地收紧，“…站在路上…想了很久…怎么也想不起来。”
她收回目光，看向林澈，眼神里带着一种连她自己都似乎无法理解的困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慌。“…就…站了很久。好像…时间不见了。”
林澈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了。他看着她脸上那种纯粹的、因为记忆链条突然断裂而产生的空白感，远比任何关于透明的描述更让他感到刺骨的寒意。
他沉默了几秒钟，没有流露出任何惊诧或同情，只是极其自然地点了点头，仿佛这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没关系，”他的声音沉稳得像一块投入深潭的石头，试图压下所有可能惊扰她的波澜，“可能是最近太累了。先坐下歇会儿。”
他走到桌边，拿起她常用的那个印着小猫图案的杯子，走向角落的热水壶。倒水的间隙，他的目光飞快地扫过她的侧影——她依旧站在原地，微微低着头，看着自己那双在光线下愈发透明的手，眼神空洞，仿佛还在努力回溯那段丢失的时间碎片。
他端着温水走回来，递到她面前。
苏璃迟缓地接过杯子，温热的触感似乎让她回神了一些。她小口地喝着水，睫毛低垂，掩去了眼底的情绪。
“林澈。”她忽然轻声唤道，声音里带着一丝不确定的脆弱。
“嗯？”他在她对面坐下，保持着一段让她安心的距离。
“如果…”她盯着杯子里晃动的水面，声音很轻，几乎被水流声盖过，“…如果我以后…忘了更多事情…甚至忘了…”
她的话没有说完，但那个未尽的含义像一片冰冷的阴影，笼罩在两人之间的空气里。
林澈没有立刻回答。他沉默了片刻，然后站起身，走到工作台另一侧，从抽屉里拿出一个东西。
那不是工具，也不是材料。那是一本崭新的、厚厚的硬皮素描本，和一支包裹在密封袋里的、笔尖极细的防水针管笔。
他走回来，将本子和笔轻轻放在她面前的桌上。
“那就记下来。”他看着她的眼睛，声音平静而笃定，没有任何沉重的意味，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最简单不过的解决方案，“想到什么，看到什么，感觉到什么…哪怕只是一个词，一点光的样子，就随手画下来，写下来。”
他指了指那本空白的素描本。“记不住，没关系。它会帮你记住。”
苏璃怔怔地看着那本空白的本子，封皮是温暖的米白色，像一片未被污染的新雪。她的指尖微微颤抖着，极轻地拂过光滑的纸面。
一种难以言喻的情绪涌上心头，酸涩中夹杂着一丝微弱的、被接住的暖意。他没有安慰她说“不会的”，也没有表现出恐慌，他只是…为她提供了一条退路，一个实实在在的、对抗遗忘的锚点。
她深吸一口气，缓缓翻开第一页。空白的纸张散发着淡淡的木浆气息。
她拿起那支笔，笔身冰凉而沉重。她犹豫了一下，然后极其缓慢地、笨拙地，在纸页的左上角，画下了一道歪歪扭扭的、代表阳光的短线。
接着，她在旁边，用极其工整却略显僵硬的笔迹，写下了两个字：
“午后。”
然后，她停笔，抬起头，看向窗外那片真实的、洒满阳光的天空，又看了看面前林澈沉静的面容。
她再次低下头，在“午后”两个字下面，慢慢地、一笔一划地，又添上两个字：
“你在。”
写完后，她仿佛完成了一件极其耗费心力的事情，轻轻吁了口气，肩膀微微放松下来。她合上本子，双手交叠着放在封面上，仿佛守护着刚刚埋下的、对抗虚无的第一颗种子。
林澈看着她一系列的动作，心中涌动着复杂的情绪——有心痛，有担忧，但更多的，是一种深切的敬佩。敬佩她在意识到堤坝正在崩塌时，不是绝望哭泣，而是沉默地、开始尝试为自己建造新的方舟。
“饿不饿？”他转移了话题，语气恢复了一贯的平稳，“晚上想吃什么？我去买。”
苏璃抬起头，目光中的迷茫和惊慌已经褪去不少，虽然疲惫，却多了一丝落定后的平静。她想了想，极轻地说：“…粥吧。清淡点。”
“好。”林澈点头，“那你在这里休息一会儿，我很快回来。”
他拿起钥匙，推门出去。风铃发出清脆的叮咚声。
店内恢复了寂静。阳光在移动，将工作台的影子拉得更长。
苏璃没有动，只是安静地坐在那里，手指依旧按着那本崭新的素描本。封皮下，是两行幼稚的字迹和一个简单的符号，记录下这个午后，以及那个在她记忆可能变得支离破碎的未来里，注定会一次次为她确认“存在”的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