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琉光”沉浸在一片熟悉的静谧里,只有阳光在缓慢移动,将空气中飞舞的尘埃照得纤毫毕现。苏璃蜷在临窗的旧沙发里,膝盖上摊开着那本米白色的素描本。她没有画画,只是用指尖反复摩挲着纸页上昨天写下的几个字——“时间,丢了。”
她的目光有些空茫地落在窗外,试图回忆起昨天下午究竟发生了什么。记忆像被水浸过的墨迹,只剩下一些模糊的色块和断续的声音片段——林澈似乎提高了声音?为了什么?她皱起眉,努力回想,却只换来一阵隐隐的头痛和更深的虚浮感。
就在这时,风铃轻响。林澈推门进来,手里除了常提的保温袋,还拿着一个厚实的牛皮纸信封。
“来了。”他像往常一样打招呼,声音平稳,听不出任何异样。他将保温袋放在桌上,“今天有排骨汤。”然后,他拿着那个信封,走到苏璃面前,并没有立刻递给她,而是斟酌了一下语气。
“陈策展人托人送来的。”他解释道,语气平常得像在说一件琐事,“一本新出的艺术期刊,里面…有一篇提到《河床》的短评。”
苏璃的睫毛颤动了一下,目光从窗外收回,落在那个信封上。她的第一反应不是好奇或欣喜,而是一种近乎本能的、细微的退缩。外部世界的声音,此刻听起来遥远而充满不可控性。
林澈察觉到了她的迟疑。他没有催促,只是极轻地将信封放在她手边的沙发扶手上。
“看不看都行。”他补充道,转身去收拾工作台,给她留出足够的空间。
信封静静地躺在那里,像一个沉默的邀请,也像一个潜在的惊扰。
过了许久,直到林澈将温热的汤盛进碗里,香气在空气中弥漫开来,苏璃才仿佛下定了决心。她极其缓慢地伸出手,拿起那个信封。触感比她想象中更厚实,也更…正式。
她拆开信封,里面是一本印刷精美的艺术杂志。她深吸一口气,翻开了目录页。她的视线扫过那些密密麻麻的标题和名字,目光游移,难以聚焦。最终,是“《河床》”两个字,像锚点一样,抓住了她的视线。
她翻到对应的页码。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她的作品《河床》的彩色印刷图。拍摄得极好,光线精准地捕捉到了那穿透掌心的骨骼脉络和掌心沉甸甸的鹅卵石,黑白的影像和琉璃的质感呈现出一种惊心动魄的、沉默的力量。
她的呼吸几不可察地屏住了一瞬。看到自己的作品以这种方式被呈现,一种奇异的感觉涌上心头——既熟悉,又无比陌生。仿佛那是另一个时空的、另一个自己创造的东西。
她开始阅读旁边的评论文章。字句很专业,措辞克制而精准。文章没有过度解读她的个人背景(显然陈策展人恪守了承诺),而是聚焦于作品本身的美学语言和材料象征。作者赞誉它“以极度私密的视觉日记形式,探讨了存在与消逝、脆弱与承托的永恒命题”,称其“将琉璃的物理特性与影像的瞬间叙事结合得浑然天成,充满了一种向死而生的诗意”。
每一个词她都认识,但组合在一起,却像隔着一层毛玻璃,需要耗费极大的心力去理解和消化。她读得很慢,手指无意识地随着阅读的节奏,轻轻划过光洁的铜版纸页面。
读到最后一段时,她的指尖停顿了一下。
那段写道:“…这件作品最动人之处,在于它并非对‘消逝’的哀悼,而是对‘存在’本身的、一种极其冷静又充满深情的凝视与确认。艺术家用琉璃这种既永恒又易碎的材料,为我们凝固了一个关于如何承载生命重量的、沉默的答案。”
“沉默的答案…”她无意识地轻声重复着这几个字,眼神有些恍惚。
答案?她有什么答案?她只是在记录,在挣扎,在试图抓住一点什么,以免自己彻底滑入虚无。那些评论家赋予的深刻意义,让她感到一阵轻微的不安,甚至…一种疏离。
她抬起头,目光有些茫然地看向正在擦拭工具的林澈。
“林澈,”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确定的困惑,“这上面说的…是我吗?”
林澈停下动作,转过身,看向她。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走到她身边,目光落在摊开的杂志上,快速扫过那几行字。
“他们是在说这件作品。”他纠正道,语气平静而笃定,“作品一旦完成,就有了它自己的生命。它诉说的,是观看它的人,自己在里面看到的东西。”
他指了指杂志上《河床》的图片。“这就是它。它就在那里。无论你现在是谁,正在经历什么,它诉说的东西,不会改变。”
他的话语像一块沉入湖底的石头,稳定而清晰,轻轻荡开了她心中那层不安的迷雾。
苏璃再次低下头,看着杂志上那幅熟悉的图像。是啊,那是《河床》,是她亲手将琉璃砂砾粘合,是她选择了那块鹅卵石,是她记录了那一刻的脆弱与承托。它独立于她正在恶化的记忆力,独立于她逐渐透明的身体,它就在那里,沉默地诉说着曾经发生过的、一种极其强烈的“存在”。
一种复杂的情绪在她心中缓缓蔓延。有微微的释然,有一丝遥远的骄傲,但更多的,是一种深沉的、近乎悲凉的平静。
她轻轻合上杂志,将它放在一边,没有再说什么。
过了一会儿,她重新拿起膝头的素描本,翻到新的一页。她没有画画,只是拿起笔,非常工整地、一笔一划地写下今天的日期。
然后,在日期下面,她写下:
“《河床》在书里。
它记得。”
写完后,她看着这行字,看了很久。然后,她极其缓慢地伸出手,指尖极轻地触碰了一下旁边杂志封面上《河床》的图片,仿佛在确认一个既遥远又真实的存在。
林澈将温热的汤碗递到她手边。
“喝点汤吧。”他说。
苏璃接过碗,温热的触感从碗壁渗入她微凉的指尖。她小口地喝着,目光再次投向窗外。
阳光依旧明亮,世界依旧运转。
而她,刚刚透过一个来自外部世界的、冷静而克制的回响,与自己那个正在不断模糊和褪色的过去,完成了一次短暂而郑重的对视。
那份认可并未带来狂喜,却像一颗小小的、坚硬的石子,在她不断流逝的时间之河中,提供了一个可供暂时立足的、真实而具体的点。
日子在一种微妙的平衡中继续。那本艺术杂志被苏璃收进了书架底层,像一个被妥善安放的、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坐标,不再时常翻阅,但它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无声的印证。
素描本的使用频率越来越高。苏璃的字迹时而工整,时而因为手的细微颤抖而显得凌乱。内容也越来越碎片化,不再追求完整的句子,更像是一种意识的即时抓取。
“午后三时。光斜。尘埃舞。指尖微麻。”
“林澈修碗。呼吸声稳。心渐安。”
“又忘一词。如鲠在喉。空。”
旁边可能会画几道无意义的、代表焦躁的交叉线条。
“琉璃蓝。似深海。欲溺。”
林澈偶尔会在她允许的情况下翻看。他从不评论内容,只是有时会在她写下“空”或“惧”的页面角落,用极细的铅笔,轻轻画一个极其微小的、代表“已知悉”的勾号。这是一种无声的回应:“我看到了你的恐惧,我在这里。”
一个周三的清晨,苏璃醒来时,感到一种不同寻常的虚浮。阳光透过窗帘缝隙,在她摊开的手掌上投下光斑。她怔怔地看着——那光穿透皮肤的质感似乎达到了一个新的程度,皮下的血管和骨骼轮廓呈现出一种近乎解剖图般的清晰,边缘却微微晕开,仿佛随时会溶于光线。
一种冰冷的预感攫住了她。
她猛地坐起身,抓过床头的素描本和笔。她的手抖得厉害,笔尖在纸页上戳了几个点,才勉强写下:
“晨。手。更透了。怕。”
写到最后,笔迹几乎难以辨认。巨大的恐慌如同潮水般涌上,让她呼吸困难。她下意识地抓过手机,手指颤抖着拨通了林澈的号码。
电话几乎只响了一声就被接起。
“苏璃?”他的声音带着一丝清晨的沙哑,但更多的是立刻绷紧的警觉。
“手…”她只挤出一个字,声音发颤,后续的话被哽咽堵在喉咙里。
“别怕。”他的声音异常沉稳,像锚一样定住她翻涌的情绪,“看着我窗外。我就在楼下。”
苏璃赤着脚跑到窗边,微微拉开窗帘向下看。林澈果然站在宿舍楼下,手机贴在耳边,正仰头望着她的窗口。晨光勾勒出他清晰而镇定的轮廓。
“看到了吗?”他的声音通过电流和空气,双重地传递过来。
“嗯…”她哽咽着应道。
“呼吸。慢一点。”他指导着,声音透过电话传来,平稳得令人心安,“跟我做。吸气…慢一点…对…再吐气…”
她跟着他的指令,深呼吸了几次,剧烈的心跳慢慢缓和下来。
“现在,把手举起来,对着光。”他继续说,语气像在进行一项冷静的实验观察,“仔细看。只是观察。告诉我你看到了什么,像在素描本上记录一样。”
他的冷静感染了她。她慢慢举起那只让她恐惧的手,迎着光。
“血管…更青了。”她努力让声音平稳,像在描述一件别人的事,“骨头…影子…更清楚。边缘…有点模糊,像要化开…”
“嗯。”他在电话那头应着,没有安慰说“会好的”,也没有恐慌,只是接纳着她的描述,“像不像…我们上次烧的那块冰花琉璃?透,但有絮状纹理。”
他精准地找到了一个她熟悉的参照物。那块冰花琉璃,内部确实有类似絮状的、朦胧的纹理。
这个比喻奇异地安抚了她。将未知的恐惧,拉回到了熟悉的、可控的工艺范畴内。虽然情况不同,但至少提供了一种可以理解的框架。
“有点像…”她低声回应,呼吸逐渐平稳。
“记录下来。”他说,“就写:‘晨。手如冰花琉璃。’”
苏璃照做了。笔尖下的字迹虽然依旧不稳,但恐慌的划痕消失了。当抽象的恐惧被转化为具体的、命名的描述时,它的威力似乎就减弱了。
“今天休息吧。”林澈在楼下说,“别来‘琉光’了。我晚点给你送早餐上去。”
“嗯。”她没有反对。挂了电话,她看着窗外,林澈朝她挥了挥手,然后转身离开了,步伐依旧稳定。
她回到床边,看着素描本上那行新写下的字——“晨。手如冰花琉璃。” 旁边还有她之前写下的那个“怕”字。
她拿起笔,在那个“怕”字上,慢慢地、用力地画了一个圈,然后,在旁边重重地写下一个字:
“观。”
只是观察,而非沉浸于恐惧。
做完这个动作,她感到一阵虚脱,但那种灭顶的恐慌已经退潮。
下午,林澈带来了一个新的东西。不是药,也不是琉璃材料。而是一个扁平的木盒,里面分着许多小格,每个格子里都放着一种不同的材料碎片。
有粗糙的砂纸、光滑的贝壳、冰凉的不锈钢片、柔软的天鹅绒、带着清香的檀木块、甚至一小块冰(用密封袋装着)……
“试试看。”他把盒子推到她面前,“如果…感觉‘空’了,或者‘怕’了,就闭上眼睛,摸一下它们。”
苏璃疑惑地看着他。
“给感觉找一个锚点。”他解释道,语气平常,“摸到凉的,就知道是‘凉’;摸到糙的,就知道是‘糙’。一点一点,把感觉找回来。”
这是一种笨拙的、近乎孩童般的感知训练。苏璃沉默地伸出手,指尖依次划过那些不同的材质。冰凉、粗糙、光滑、柔软、坚硬…每一种触感都清晰而确定。
当她摸到那块冰时,指尖传来尖锐的冰冷,让她微微一颤。她忽然想起早上那只在光线下仿佛要“化开”的手。
她拿起那块冰,握在掌心,感受着那真实而强烈的冷意,以及它缓慢融化的过程。
然后,她翻开素描本,在新的一页上画了一个方框,在里面涂出深浅不一的灰色阴影,旁边写道:
“冷。实。存。”
林澈看着那三个字,眼神微微一动。他没有说话,只是将一杯刚沏好的、温热的桂花茶轻轻放在她手边。
热气氤氲而上,模糊了两人之间的视线。
苏璃放下冰,端起茶杯,温热的暖意透过杯壁传入掌心,与方才的冰冷形成强烈的对比。
她低下头,在“冷。实。存。”的下面,又添了三个字:
“暖。实。存。”
疾病仍在侵蚀,恐惧并未远离。但在这个午后,他们似乎又找到了一种新的、沉默的语言,和一件新的、对抗虚无的微小武器。
素描本上,不再是只有迷茫和失去的记录。也开始有了一个个被重新确认的、关于存在的坐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