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寓的门在身后轻轻合上，发出沉闷的“咔哒”一声响，仿佛斩断了过去与现在之间最后一丝脆弱的联系。
凌晓辰站在公寓楼略显狭窄的走廊里，后背紧紧贴着冰冷的防盗门板，仿佛它能给予一丝微不足道的安全感。
门内，是那个暂时属于“高桥凛”的、充满陌生感的避难所；门外，则是他必须直面、无法回避的整个陌生世界。
刚才在房间内好不容易积攒起来的一点虚张声势的勇气，在隔绝了熟悉的环境后，迅速如潮水般退去，留下的是赤裸裸的惶恐与不安。
他做了几次深长的呼吸，试图平复过快的心跳，但吸入肺部的空气都带着楼道的微尘和陌生的气味，反而加剧了他的眩晕感。他强迫自己迈开脚步，沿着走廊走向电梯间。
脚步落在地毯上，发出几不可闻的闷响，在这寂静的空间里，却仿佛被放大了无数倍，每一步都敲打在他紧绷的神经上。
电梯镜面般的厢壁，再次无情地映照出“高桥凛”那张过分惹眼的容颜。凌晓辰下意识地别开视线，死死盯着头顶那不断跳减的红色数字，仿佛那是什么救命稻草。
一楼。
电梯门滑开，更加明亮的光线和外界嘈杂的声浪瞬间涌入，将他包裹。他深吸一口气，像是即将潜入深水的人，硬着头皮走了出去。
公寓大堂整洁而安静，偶尔有穿着得体的住户进出，投向他的目光里或多或少带着一丝惊羡和友善的示意。凌晓辰只能僵硬地、尽可能不引人注目地微微点头，然后几乎是逃也似的，推开了那扇沉重的玻璃大门，真正踏上了东京的街道。
刹那间——
巨大的声浪、炫目的光影、以及汹涌的人潮所带来的物理上的压迫感，如同海啸般扑面而来，瞬间将他吞没！
他僵立在公寓门口的台阶上，瞳孔因为震惊而微微收缩，大脑在处理这过载的感官信息时，几乎陷入短暂的空白。
这就是…涩谷。
与他记忆中任何关于城市的认知都截然不同。它不是宽阔疏朗的，而是极度压缩的、高密度的、仿佛所有能量和欲望都被挤压在这片区域，然后轰然爆发出来。
视线所及，是鳞次栉比的摩天大楼，玻璃幕墙在晨光下反射着冷硬的光芒，与两侧年代稍久、招牌林立、充满生活气息的低矮商铺形成奇异的共生。巨大的电子广告牌覆盖了一整栋楼体的侧面，动态的影像和跳跃的日文、英文广告词以令人眼花缭乱的速度切换着，色彩饱和度极高，充满了未来主义的赛博感。
空气中弥漫着复杂的气味——汽车尾气的淡淡味道、路边咖啡馆飘出的浓郁烘焙香气、化妆品专柜溢出的甜腻香水味、还有行色匆匆的人们身上传来的各种洗衣液和淡香水的混合气息…这一切交织成一种独特的、属于大都市的、既诱人又令人晕眩的味道。
而最让他感到窒息的是声音。
不是单一的噪音，而是无数种声音层层叠叠、无孔不入地交织成的、永不停歇的背景音洪流。汽车引擎的轰鸣、刹车声、自行车清脆的铃铛声、更远处似乎永远在施工的钻地机的沉闷撞击声、商店门口循环播放的促销广告歌、无数行人嘈杂的交谈声、脚步声、笑声…还有他完全听不懂的、快速流淌过的日语对话，像是一张无形的网，将他隔绝在外。
他感觉自己像是一滴被投入奔腾大河的水珠，瞬间被裹挟着，身不由己地向前移动。
他下意识地按照手机地图的指示，朝着那个巨大的、传说中的全向十字路口方向走去。越靠近，人流的密度就越大，如同被无形之力压缩着。
然后，他看到了它。
即使早有心理准备，亲眼所见时，那种震撼依旧难以言喻。
在交通信号灯变换的间歇，来自四个方向、成千上万的人流，如同听到无声指令的军队，又如同决堤的潮水，瞬间涌入巨大的十字路口，交错、穿行、汇合。
西装革履的上班族提着公文包步履匆匆，穿着时尚的年轻男女旁若无人地谈笑自拍，背着书包的学生们嬉闹着穿梭，还有来自世界各地的游客，举着手机或相机，惊叹地记录着这一切。
这是一种井然有序的混乱，一种个体意志消弭于集体洪流中的奇观。每个人都像是巨大机器中的一个齿轮，按照既定的轨道运行，冷漠而高效。
凌晓辰站在路口边缘，感觉自己像是一个错误的代码，一个突兀存在的bug，与这严丝合缝运转的系统格格不入。那汹涌的人潮带着一种物理上的压迫感，几乎要将他挤倒。他不得不绷紧全身肌肉，才能勉强稳住身形。
“不能露馅…必须像个正常人…”他死死地攥着背包带子，指甲几乎要掐进掌心，用疼痛来维持清醒。
他强迫自己低下头，学着周围人的样子，目光盯着前方行人的鞋跟，试图融入这钢铁洪流。但他过于出色的外貌，即便在这种试图降低存在感的情况下，依然如同暗夜中的萤火虫，吸引着不容忽视的目光。
他能清晰地感觉到，无数道视线或明或暗地落在他身上。
有年轻女性毫不掩饰的惊艳和打量，有同伴间窃窃私语后的集体注视，有来自男性的、带着些许比较和审视意味的目光…这些目光像是细小的针，扎在他的皮肤上，让他浑身不自在，脸颊不受控制地微微发烫。
他从未如此清晰地意识到“高桥凛”这具皮囊所带来的关注度。这非但不能带来任何虚荣或愉悦，反而加剧了他的恐慌和孤立感——她们看的不是他凌晓辰，而是那个陌生的、他所扮演的“高桥凛”。
他几乎是逃也似的穿过了那个巨大的十字路口，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后背甚至惊出了一层薄汗。站定在对面的街道后，他才有余裕稍微环顾四周，看到了那个著名的忠犬八公铜像，周围聚集着等待碰面的游客和市民，充满了生活化的气息。不远处，109百货那极具标志性的圆柱形大楼傲然矗立，如同时尚潮流的圣地。
这一切都无比真实，无比鲜活，却也无比冷漠。
它们不属于他。他只是个走错了片场的演员。
“必须去学校…”
这个念头再次成为支撑他不要崩溃的唯一支柱。
他重新拿出手机，核对地图，辨认着JR涩谷站的方向。
车站入口如同一个巨大的黑洞，吞噬着源源不断的人流。越是靠近，那种被裹挟的感觉就越是强烈。走进站内，空气变得有些混浊，各种气味和声音在相对封闭的空间里被放大、回荡。
他跟着指示牌，懵懵懂懂地走着，感觉自己像是一个被输入了简单指令的机器人。巨大的电子显示屏上滚动着密密麻麻的列车班次和时间信息，大部分是日文，看得他眼花缭乱，头晕目眩。
“山手线…山手线…”他喃喃地念着这个从地图上看到的关键词，目光焦急地在复杂的站内地图和指示牌上搜索着对应的罗马音“Yamanote Line”。
终于，他看到了指示，顺着人流向下走。站台上的人比他想象的还要多得多。人们整齐地排成队列，沉默地等待着列车的到来，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压抑的、即将奔赴战场的紧张感。
凌晓辰学着别人的样子，站在队尾，心情忐忑地看着轨道尽头。
突然，一阵强劲的风率先灌入站台，紧接着，低沉而富有节奏的轰鸣声由远及近，白色的列车车头如同钢铁巨兽般平稳而迅速地驶入站内，精准地停在等候线前。
车门滑开的瞬间，站台上等待的人们如同训练有素的士兵，迅速而有序地涌入车厢。凌晓辰被人流推搡着，几乎是被挤了上去。
车厢内的情况更是超乎他的想象。人与人之间几乎没有任何空隙，他被紧紧地夹在中间，前后左右都是陌生的身体和衣物，能清晰地感受到旁边人背包的硬度、外套的布料触感，甚至能闻到不同洗发水的味道。空气闷热而滞涩。
他不得不尽力蜷缩起身体，减少所占空间，同时死死护住胸前的背包，脸色发白。这种程度的物理接触和拥挤，对他这个轻度社恐来说，简直是地狱般的体验。
列车启动，加速，车厢有节奏地晃动着。窗外是飞逝而过的楼宇、轨道和高架桥，偶尔会陷入短暂的黑暗，然后再次亮起。每一次停靠站台，都会有一次巨大的人流交换，挤压感周而复始。
他紧紧抓着头顶的拉环，手指因为用力而关节发白，努力维持着平衡，同时还要分神去听报站广播——尽管他大部分都听不懂，只能紧张地数着站名，对照着手机地图上闪烁的小圆点。
“原宿…代代木…新宿…”一个个只在动漫或旅游攻略里见过的地名，此刻正以这种令人窒息的方式，成为他必须经历的现实。
终于，在经历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漫长的煎熬后，他听到了一个熟悉的站名广播，同时手机地图也提示他该下车了。
他几乎是使出了吃奶的力气，才从拥挤得如同沙丁鱼罐头般的车厢里挣脱出来，踉跄着踏上了站台。重新呼吸到相对流通的空气时，他竟有种重获新生的虚脱感，后背的衣物已经被汗水微微濡湿。
但他不敢停留，只是跟着更大的人流，朝着出口闸机走去。
新的挑战接踵而至——购买车票时使用的交通卡呢？
他手忙脚乱地在身上摸索，才想起自己把它和现金、学生证一起塞进了牛仔裤的后袋里。他慌忙掏出来，学着前面人的样子，将卡片贴在闸机感应区上。
“嘀”的一声轻响，绿灯亮起，闸机打开。
他松了口气，如同完成了一项艰巨的任务，随着人流走出了检票口。外面的阳光再次洒落，他站在一个陌生的车站出口，看着周围行色匆匆、走向不同方向的人们，一时间又有些茫然。
该往哪边走？
他再次求助于手机地图。还好，目的地已经不远。他辨认了一下方向，深吸一口气，准备继续前行。
就在这时，他的目光被前方几个同样穿着深蓝色西装校服、背着书包的少男少女所吸引。他们的校徽……似乎和他外套上的那个一模一样？
樱庭学园的学生！
如同在茫茫大海中看到了航标，凌晓辰几乎是毫不犹豫地、小心翼翼地跟上了他们的脚步。
他不敢跟得太近，只是保持着一段距离，让自己的身影隐匿在街头的人流中，目光却死死锁定前方那几抹熟悉的深蓝色。
他们谈笑着，步伐轻快，显然对这条路熟悉无比。凌晓辰跟着他们，穿过几条街道，周围的建筑逐渐从商业区转变为更多的住宅和写字楼，环境也变得相对安静了一些。
跟着他们，就不会错。
这个简单的念头，成了他此刻唯一的指引。他低着头，尽可能地减少存在感，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前方那移动的路标上，心中只有一个迫切的愿望——
快点到达学校，找到教室，然后…然后再说然后的事。
至少，先完成这艰难旅途的第一步。
他的身影，跟随着那抹深蓝色的校服，逐渐汇入通往樱庭学园的人流之中，走向那个即将决定他“新身份”能否存活下来的第一个考场。
（第5章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