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很大。
深邃的苍穹笼罩着这片森林,层层黑云压住的既是这危机四伏的世界,也包括行走在其中的人们的心,令人难以喘气。
如果你想知道那温暖的太阳何时才能显现,于是乎抬起了头——那么,请放弃吧,这是无用之举。
在这个地方,无论什么时候抬头,都不要妄想看见太阳,即便这场大雨停滞之后。
要问为什么,只需要向背后望去,也许就能初见端倪。
背后,是一面高出天际的“边缘之墙”。
作为世界边界的墙壁,用高出天际去形容它,并非夸大化,因为真实的情况是,人们不知道它有多高。
从被世人遗忘了的万年之前开始,它就已经存在,并且以作为“世界的边缘之墙”的概念存在于人们的意识里。
一眼望不到顶头的墙壁,似乎被赋予了“不坏”的魔法,从史至今无论谁用何种手段去研究它,都不曾在它面上留下一道划痕、一块印坑,完全诠释了何为“坚不可摧之物”。
不仅无法破坏,也无法用任何飞行手段去探究它的顶端居于何种高度,依靠飞行魔法沿墙面贴行的时候,在抵达最高点之前,总会是魔力先耗光而被迫终止。
边缘之墙的存在,没有人可以探明它的秘密——原本是绝对性的观点,直到十几年前,准确的说是十五年前,一颗非常理所能认知的石头从边缘之墙的另一侧撞向与它,并且撞出了一个大窟窿。
那个时候,人们才开始知道,原来它并不是世界真正的“边缘的墙壁”,而是一道“隔绝之墙”。
没错,墙的另一侧,是另一个世界。
一个隐藏着大量未知之物,资源丰厚,怪物横行的莽荒世界——末境。
现在,我正在以“冒险者”的身份踏足在这个不知深浅的世界的一片森林中。
脚下踩的仿佛是一大块的海绵,而不是平时坚实的土地,发软且难以使力,很容易没有着力感地失足跌倒。
脸上的汗水从进入到末境开始,就已经被雨水冲刷,并且被雨水代替,不断将全身打湿,然后匆匆流下。
原来的世界,天空一片湛蓝,而高墙的另一侧,却大雨纵降。如此反差的现象,对冒险者来说,只会徒增麻烦。
就如上述所讲,末境里是不存在太阳的,但也不至于导致内部是伸手不见五指的状况,白日里的能见度也就比原世界差一点,也分白日黑夜。具体原因不知,这不是我这个小小的冒险者有能力找得到的答案。
但是不存在太阳的世界一定是昏暗的,就拿现在我所处的林子来举例,即便平时不下雨的日子,也不见得多么明朗,永远都是处于一种昏沉压抑的氛围。
不过,也因如此,我会时常对这个世界抱有一种亲切感,感觉自己就应该活在这样的世界。
并不是有着硕大的胆量,追究理由,我不过是一个被太阳厌恶之人。
“兰,不管什么时候都不要逞能哦,你不仅才十四岁,是个力量尚浅的小家伙,还是个不会魔法,没有一技之长的普通人。”
——经常会被公会前台我的顾问这样警告,尽管多次话术不同,但大部分时候都是一个意思。
诺妮·贝尔赞作为我的冒险者顾问,是一个非常爱对他人操心的女性,当然,对于她的操心之语,我从来没有当面以厌烦的态度反驳她,相反,我还很尊敬她。
想想看,一个相识不到两个月的人,只因我加入了这个行业,作为冒险者的负责人之一,她总会给予我超过父母频率的关怀,总会将“处处小心”之语挂在嘴边提醒着我,这样的人,不管怎么看都是一个老好人吧?
至于诺妮姐这么关心我的原因,大概跟冒险者这个极度危险的职业脱不了干系。
末境是一片新的世界大陆,这里不仅资源丰厚,还有着不同于原来世界的生态环境。人们,特别是五大种族的权贵者想要拥有这些资源,就必须先派出调查组探索了解这个世界。
可是,要是能保持平稳状态地对这里进行探索就好了。
末境,是怪物的坩埚,是滋养无数怪物的地方,它被称为“究恶之地”不无道理,打从被发现的那一刻起,全天下的知名预言家们几乎同一时刻感应到了灾厄的降临。
那被天陨砸出的深邃洞口,宛如地狱的入口,“墙壁的另一侧深处潜藏着能将整个世界覆灭的危机”——这是每个种族的大预言家统一得出的结论。
至此,我、我们(冒险者们),来到了此处。
被赋予了官方的标签后,冒险者成为了比较特殊的官职,五大种族以及其他稀有种族的管理人,广邀世界各地的有能、有意、有勇、有志之士,进击末境。
冒险者的担当任务:发掘资源、深入末境、讨伐怪物、保护世界。概括起来非常简便,实际任何一项任务都有可能要了冒险者们的性命。
末境作为一个未被世人开发的天然之地,它有一套极其简单的规则。同原世界的自然天野一样,划分有不同的区域,其每块区域都分配着一位“支配者”,冒险者以见解之意将其称为“霸主”。
以实力碾压一切,不允许同区域内唯二同存,与末境里的其他生物有着天壤之别的究极之物。
霸主比其他怪物更加强大,对每位冒险者来说,它们是冒险途中最大的威胁,每一只被冠予霸主之名的怪物,都是当地的王,王的领地不可侵犯。
攻略这些王的领地也是冒险者的任务,讨伐霸主的目标,归属于冒险者。
当然,我可不认为自己有完成这项目标的能耐,因为真实的我,与他人眼中的我如出一辙——贫弱、迟钝、无一技之长,一个普普通通的乡巴佬。
我的顾问诺妮姐,以及其他认识我的人,没有一个会对我抱有期待,包括我自己,对自己的未来会不会有所成就时常存疑。
这样的我,理所当然的会被同行或者相关人士看不起,好心人会劝我转行,说免得浪费生命,对此,我没表示否认,也没有给予放弃的回答,只是尴尬地笑笑并敷衍过去。
没错,我不是太阳的宠儿。
抬头看着错综复杂的密林梢冠,浇灌脑袋的雨水的凉意干扰着我的判断,即便有地图也会很大概率迷失在其中。
我不是第一次踏入末境,但身临大雨之中的末境还是第一次。
要知道,冒险者是不会携带伞具这些的。我是新人,只有两个月不到的冒险经验,期间,我不曾看见过在老天不赏脸的状况下,有会携带能让自己好受些的道具的冒险者,大家会以尽可能减少负重的前提,只将武器、药水,以及一些归类于冒险道具的玩意带在身上。
依照老手们的打算,在踏入到末境的第一个驿站的时候,见识到这般降雨,大概会取消掉今天的冒险计划吧。毕竟抛开怪物的因素,过多的环境困扰会影响人对周围以及事件的判断,这在末境里会大大提高丧命的风险。
可是,追随老手们思考方式的我,却没有效仿他们的做事风格。
倒不是有必须冒雨也要去完成今天接取的委托的理由,可能今天的我,稍稍有些不对劲……
脖子上戴着象征身份的铜色金属徽章,凑不齐整套的穷酸装备,连阵容都谈不上的独行者——这样的我,在新人的总体评价当中也属于垫底的存在。
诺妮姐最不希望我做的事,估计就是逞能。
如果她先前知道末境里头在下洪水大雨,一定会拒绝我这次的任务接取审批申请,可惜她并不知道,因为现在的规定是只有冒险者才能踏入末境,如果末境里面没有发生重大事件,像这种只不过是稍微差了一点的天气情况,是不会传到她耳内的。
但,我也不会因此感到庆幸,因为我现在在做的事就是逞能。
没有人明知道天气不好,还要以增加生命遇险概率的代价前来末境完成低阶冒险者才会接取的低级任务,除非他脑子不好。
现在我就是处于心境焦灼与情绪亢奋,这种两头热的状态。
身体被冷意侵蚀,造成现况的一切事件的经历所形成的渴望源泉却不断被激发。
有时我会思考一个问题。
——我为何要这么努力?
问题的产生代表着迷茫,要是我一直没有在这条路上追求到结果,估计我会永远沉陷低迷之中。
但可以肯定的是,现在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自己。
出门在外,我需要照顾的只有自己一个人,周围没有需要我照顾、更没有我能照顾的对象。
孓然一身,我打算为自己的曾经、现在、未来拼搏。所以当下所做的事与掂量自己的几斤几两不同,我不是为了了解自己的极限而逞强,而是为了扩宽器量、追寻可能性才来到这里。
本身能力就比别人差一大截,没有理由学着老手借天气不好的原因而停止冒险。想要获得与他人等同的地位,在条件不相等的情况下,就必须比他人多做一些事。
密林之中,无论是怪物还是冒险者,天理都一视同仁。我只听得到环境中的雨点打击声,以及两脚踩进水坑的声音,对周围是否潜藏着一些生物浑然不知。
我的视野并不好,想必那些擅长潜伏的怪物也一样,话说现在天气这么糟糕,它们还会出来活动吗?
估计会有那样奇葩的存在,毕竟眼下的我就是一个例子。
而且啊,要是怪物们都躲起来不出现,对我来说那可就不妙了,因为我这次接取的是讨伐类型的任务,指定目标为名叫“庞克”的低级怪物,是一种叫声奇怪的大鸟。
现在我正在做的,就是赶路,前往它们会出现的区域。
公会为每位冒险者提供的地图具有极佳的防水性,我不用担心因为地图浸水被毁而找不到目标地或是回去的路线。但关于这一点,我其实也是比较忧患的,不是指地图,而是我放在腰包里的笔记本,里面记录了公会也提供不了的情报,是我非常艰辛才整理出来的成果,它可没有地图的防水功能,要是沾上一点水,就极有可能将我辛辛苦苦记录下来的有用经验变糊变花,这是一个灾难。
借今日的事件,我又得出了一个经验。我应当准备一个防水袋,为笔记本提供能够应对这种比较极端的天气的能力。不仅如此,还要准备第二个笔记本进行全部抄写备份,毕竟在末境里随身携带之物要面临的不单单是浸水,还有丢失、怪物盗窃或撕毁,极端一点的也许会被吃掉或者烧成灰烬。
这没有什么不可能的。
之所以要如此保护笔记本,那是因为现在我只有两个珍视的东西。
生命和努力。
笔记本是我努力的成果。我曾拥有过另一本将我与冒险者联系在一起的启蒙之书,那对我来说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宝藏,不过现在不存在了,不是说落入了谁的手中,而是真正的字面意思。
笔记本记录的不仅仅是我对很多怪物的详细攻略,还有关于我冒险之时的所见所闻。现在的我正在尝试将这些都编撰到一本书里,就与那本启蒙之书一样,也许也能在未来的某一时刻,成为某个人的憧憬起源。
至于生命,这就没什么好说的了。不要以为冒险者敢于从事这个极其容易丧命的工作是不惜命的表现,恰恰相反,行走在刀锋上的我们,比任何人都渴望活到明天。
也许当下就有哪个冒险者为了活着而拼搏吧……
“咿啊啊啊——————————!”
划破阴霾的尖叫,比怪物的嘶吼更容易令人心惊胆颤。本就受雨打寒颤的我,这会儿的凉意渗透脊梁,直穿脊髓。
条件反射地迅速拔出腰上的短剑,方才那一声充斥恐惧的尖叫,在我心中,与其说是被给予了附近有怪物出现的警告,不如说,附近有人遭难了。
“那边吗……”
仅靠顷刻间爆发的事件就判断声源的方向,这种事我是做不到的,眼下唯有直觉能让我迈出可能是正确方向的步伐。
奔跑期间,我不觉得这是错误的决定。
不对,是我还没意识到当下自己的行为的不妥当。
这里是怪物的家园,虽然这片被当作启程之地的森林里的霸主,在很多年前就被冒险者讨伐了,成为了一片无主之地,但是原先存在的怪物们并未全部被消灭。
它们依然活跃着,被冒险者们不断讨伐,以及,不断讨伐冒险者们。
既然如此,能力十分浅薄的我应该将自己的安全放在考虑的首位,像现在遇到的情况,就正确判断来讲,应该不去理会。
毕竟,超出能力范畴的事情万万不可做,这是每位冒险者在公会接取与之能力相匹配的任务的时候,都会领悟的道理。
可是,我现在不想讲道理了。
穿越一茬又一茬的灌木,最终,雷霆之下,大雨之中,林木之间,泥泞之上,我望见了一个趴在水滩里,被雨意浸透的金色身影,一同入眶的,还有其旁边围绕着的丑陋怪物。
我不清楚那个人是谁,但是我很清楚旁边那些怪物们的身份。
在公会的图书室里有很多记载,在新手冒险者的任务中也常常被视为讨伐目标,以恶心丑陋而闻名的末境里的常见小喽喽——哥布林。
在我眼中,它们的存在比黏糊糊的史莱姆在身上爬上一圈还要令人讨厌。
全身绿色的粗糙皮肤,浑浊的黄色眼珠子,人型的小儿身躯长着一副丑恶的嘴脸。
有一种说法。如果人类是由神创造的,那么哥布林就是由邪神为了讽刺创造人类的神而创造的。
人们总说哥布林是邪恶的代表,这不仅仅是概况它那宛如扭曲人性一面的样貌,还包括它拙劣根性的行为。
以群体为单位在末境里活动,除去不同种类怪物之间的相互掠夺,新手冒险者是最容易被它们袭击的目标。
我之所以讨厌它们,是因为它们的笑脸和声音。在我当时处于低谷状态的时候,面对身型矮小犹如六岁孩童的它们,让我回想起了曾经年幼时期被同龄小孩欺负、嘲笑时的记忆,那是我发誓要改变自己的根源。
正因为如此,我才能在对峙作为怪物的它们的时候,获得勇气。同为弱小的家伙,早在我成功独自战胜过哥布林的那一刻起,它们对我来说就已经不值一提了。
“BingBingBangBang~!”
嚣张跋扈的哥布林们手舞足蹈的围聚在已无力挣扎的猎物身旁,嘴角的涎水肆意流下。
没事的,马上我就让你们笑不起来!
收回短剑,我掏出绑在左边大腿外侧上的轻弩,取出后背背包上挂着的箭袋里的一支箭矢。
我知道怎么做,也知道最先射杀的目标。
咻~~~!
有经过练习的弓弩技巧,即使在大雨中,经过心境的沉着,我以偏差分毫的角度做到了一箭穿喉。
“Bang?!”
同伴的突然倒下,令其他哥布林相继低头看去。
那不是普通的同伴,是队里的首领,是支撑队里所有哥布林伏击技巧思考,间接性关乎队里所有哥布林生死存亡的存在。
但是现在它倒下了,喉咙被箭矢穿插着,几乎连哽咽的动作都没有,直接毙命,身下形成一滩血水。
嗒、嗒、嗒、……
踩踏在雨中水坑的声音,好似全副武装的骑士从对面的黑暗中缓缓走来,冰冷的盔甲发出接踵而至的摩擦声。既没有多么浩荡的杀气,也没有多么沸腾的情绪,恰如凭空而降的死神,见证者只需面容浮现恐惧,然后仓促地逃亡。
““BangBang——!””
抛下死去的同伴的尸体,因情况不详以及领头被击毙,导致其余的哥布林们战意全无,转身就落荒而逃。
说到底还是末境里十分弱小的怪物,本来第二支箭矢已经上膛,短剑拔出,我做好了随时与哥布林们厮杀的准备,没想到在当家的被消灭后,它们就直接陷入了溃不成军的地步。
不过嘛,这也在预料之中。
为了防止滑倒,我步调缓慢地走来。首先要做的就是检查那只哥布林的真实情况,确认真正毙命后将喉间上的箭矢拔出,甩去血液后回收入袋,然后才看向那位遇难者。
“你——”
“还好吗?”
身体自然的向前微屈,我朝对方伸手的同时,好心询问着。
他——不对,只要看到便知道,在受雨点击打,水花四处溅起的水滩中,失去光泽的金色发尾浸在水里,身旁掉落着一个由茉莉花编织的花环,看尺寸可能是戴在头上的,已经被脏泥污染。
对方不是人,准确的说,不是人族,而是精灵族。
比人族长而显尖的耳廓向两旁微张,普遍比人族白净的肌肤,这些都是精灵族的特征。
但吸引我的不仅仅是这些。
面前跪坐在地上,眼睑因哭泣而泛红,惹人怜悯的精灵,是个女孩。
我看着她抬起头注视过来的碧绿双瞳,即便覆上了泪水的朦胧之色,也犹如森林里传说中的魔镜,本身蕴含深意的同时,充满魅力。
不知为何,我被这双眼睛迷住了。
曾经在乡下,我听大人们说过,千万不要与精灵族的女孩对视,如果不小心注视了她们的眼睛,就会唤醒寄生在其中的妖精。
妖精不是精灵,它们会魅惑男人,即便不是身为本体的精灵的本愿,那些妖精也会引诱男人进入到她们生活的森林中,并且再也出不来。
我当时觉得很扯淡,认为这不过是虚假的天方夜谭。当然,即使到现在也觉得如此,我并没有受到诱惑,我只是单纯的喜欢这双眼睛罢了。
“好漂亮……”
然而,当我开始意识到的时候,嘴巴已经轻声地吐出了这句令人感到意外的话语。
也许我真的被妖精诱惑了。
也许这只是出于本能的反应,对美丽的东西内心由衷地表示感叹。
精灵女孩低垂的长耳尖,缓缓挺直。
不管怎样,说出去的话语如同泼出去的水,但愿对方不会将我当成奇怪的家伙,因为就当前情况,在双方都不相识的前提下,突然不明不白地夸别人漂亮,对方作为当事人之一,可能会觉得我别有用心呢?
现在我要是补上一句“我来救你了”这句话,会不会好一点呢?至少这样能表明我的意图,说不定会让对方能够安心一点,而接下来所发生的事情,如同告诉我多虑了一样,内心一暖。
没有任何话语的精灵女孩,仿佛重新拾回了某样东西,死去的眼神获得一丝新的光芒。
布有些许擦伤痕迹的柔软纤细之手,轻轻且安详地放在我伸出已久的手心上。惊讶之余,冒险者的徽章从我脖子下的衣领口滑出,同样的徽章,对方也是戴在脖子上,在这幽暗的森林里,两者闪烁唯二的光辉。
我们注视着彼此,就好像在做着某个约定一样,一个在大雨中才能流露着真诚,凄冷中才能感受到真物的约定。
那并非存在着什么烂漫之感,所谓的温暖也只仅仅依存在双方搭建在一起的手心中。
大雨依旧。在雨中,我们没有言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