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张海峰打包送走后,许是理智回笼,忌惮林雪儿将猥亵一事说出,又或害怕其他弟子知晓自己被一个凡人折断手臂,失之尊严,接连几日,他都未曾出现。
…雨意霡霂,檐下草色朦胧,林雪儿抱着药罐,从里堂走过,她能感受到,凡人少年的气息自檐廊传来。
——他正在听雨。
经过数日观察,林雪儿发觉少年的情况有些奇怪,他体内有一股蛮荒的力量在肆意冲撞,而后,以一种自然而然的颓态,汇入并未完全打开的经脉。
毫无疑问
少年源质微弱、灵力缥缈,是个不折不扣的凡世中人。
可他体内奇怪的力量究竟为何?
此时的她,还不得而知……
一滴雨,尤如盘上珠玉。
从万丈高空坠于瓦面,透明的身躯迎力破碎,而后顺水痕蜿蜒,再度聚于瓦口,最后,一阵寒风吹过,它落入阶前的莲坛中。
这样的画面,正随沧剑雨风交错,以数以万计的相同轨迹,出现在辰寒脑海。
某一瞬间,他睁开眼。
万籁俱寂,风意截停,连绵不断的银丝好似陷入静止,一息之后,嘈杂无序的坠地声才再度响起。
没错,辰寒便是此时沧剑宗上下,因“江长老”这个中心,而顺带关注的凡人小子。
不知发生了什么,江镜舟非但没有取他性命,还将他给带了回来……
这具躯体,还是原来的那一具。
而系统也确确实实、不留余地清除了他的数据。
幸而,早在许久之前,辰寒为应对这一天,暗中自创了一门魔道功法『混沌生』。
——从有到无,无中生有。
他日复一日忍受跗骨之痛,洗刷经脉,再令其闭合,便是为了在未来某日,身体退还至原点时,借『混沌生』重溯经脉,以倒退之势回转记忆。
最初沉睡的一个月,正是『混沌生』在玉府内积蓄可谓笼括了辰寒这些年来日夜苦修,如万丈深渊般深不可测的磅礴灵力。
待神智清明,便会像从U盘里取出备份数据一样,让辰寒逐渐记起一切,回到比之前更胜一筹的鼎峰期。
经过这些天的静养,辰寒的眼神已经从惘然,变为寒冬里的一洿黑水,平静的表面让人堪可读出几分寂寥,而更深处,却无从探究。
初看之下,也只是双稍显无神的墨瞳。
没有波澜,无趣到使人心生厌烦。
唯一能知晓其变化的,只有同住一个屋檐下的林雪儿,但她,只是一位目不见光的盲人……
是夜。
经过林雪儿的悉心照料,药寮里的病人已尽数离开,今天,是她与辰寒独处的第一个夜晚。
远山传来仙鹤的空鸣声。
那是长老回山的信号。
林雪儿收起院中晾晒的草药,而堂中的朱柜前,辰寒正用一把铡药刀,将手底的秦艽切碎备用。
黑瞳透过门槛后的熹微烛光,看向那道忙碌的倩影,盲女撩起薄袖,露出藕白色的肌肤。
比夜雾还要洁净,似覆着一层微光。
很快,林雪儿走入屋中,朝辰寒的方向莞尔一笑,道了声辛苦后,便走向一旁的药架,继续收拾杂物。
“你,当真看不见吗?”
铡刀的声音轻轻落下。
辰寒没有抬头,像一句再普通不过的询问。
对于他直白到有些尖酸的表述,林雪儿并未生气,只是心底还是忍不住轻叹:
凡尘中人,果然目光短浅。
她柔声回答:“我的眼睛确实是瞎的,但能通过风流、气味、空中的振动…感知到周围环境的构成。”
“但。”辰寒面不改色,“仅仅如此,没有接触的情况下,无法弄清人体穴位所在吧?”
这指的是林雪儿将银针刺入张海峰百会穴,致使他昏迷一事。
林雪儿有些意外,没想到辰寒观察得如此细致入微。
烛台上的蜡泪开始凝结,屋内萦绕的熏香沾着草木的苦韵,铡刀一下接一下的,切开秦艽褐色的茎基,林雪儿背对着药柜,并不清楚铡刀的影子映在阴冷斑驳的墙面,恰恰好,将她拢在一开一合的寒芒之中。
这里的一切,她都再熟悉不过,从东南一隅传来的霉湿气息,桑晖落尽后,搁半柱香时间,便极可能从右厢房穿堂而过的清风。
但,今夜又有些不同。
林雪儿时常能闻到少年衣角的皂香,像根丝线一样,和他不紧不缓的嗓音一起,慢慢侵占她的注意……
她几乎是愣神半晌,才张开樱唇:
“我天生能看到『灵气』的走向,不仅是人,也包括部分兽类、植物。虽说如此……结果,也不过是一个稍微敏锐点儿的瞎子罢了。”
林雪儿抱起竹筛,“说起来,你昏迷的时候,腹部也有一股奇异的『灵气』,现在想想,可能是因为江长老给你服用了清凝丹。”
铡药刀顿停片刻,继而再度发出响动。
少年的沉默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
正当林雪儿以为他不会再开口时,药柜后又传来情绪不明的询问:
“我是不是应该去拜访一下你口中的江长老…?”
“欸,不再修养些时日吗?”
林雪儿脸颊贴在竹筛上,其实江镜舟曾向她说过,若是少年醒来,便立刻告知与她。
但因这些日,长老们忙着伏魔会后的诸多琐事,寄去的信件尚未得到回复。
沧剑并不会留下一个凡尘子弟。
少年拜会江长老后,想必就要离开了吧?
思及此,林雪儿柔情眉目之间带上几分不舍,倒无关其他,只是这几日已无意中熟悉了辰寒的存在。
人生如朝露易逝,凡人更是如此。
若这一别便是永恒,又怎不叫人叹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