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雾腾腾,月辉洒在石甃间,呈现出清冽冽的亮光,像有一滩水覆于其上。
江镜舟枯坐阶前,白衣上枕着她的长剑。
这座由曲折回环的竹廊连接起其他小屋的院邸,便是沧剑为她新修的长老居所。
四周种着翠竹,身躯脩长,透过月光,随风横斜的落影在地面摇曳。
“江长老的白发,可比之前更胜几分。”
“倒也符这无趣木讷的性子。”
耳畔,忽得出现苏婧灵戏谑的讥笑声。
苏婧灵,四长老苏云天的本家弟子,比江镜舟早六年入门,为人高傲、牙尖嘴利。
三日前,沧剑宗结束与外座谈,而后领众人展开了一场针对宗门日后发展的长会。
进入青霄殿前,苏婧灵倏地从一旁出现,杏眸轻轻扫过江镜舟的脸庞,状似无意地说出这两句揶揄,接着,又先她一步,迅速走入殿门……
月色清冷。
流入竹席间,成一道光柱。
江镜舟凝视着手中雪丝,银白里错有一抹幽蓝。
彷徨间,她又想起曾经春时东墙,一位长发少年——他的衣着并不华贵,粗糙布面落着杏花,骨节分明的手指会小心挽起她的青丝,仔细梳理。
质地柔和、流纹繁复的裙纱枕在黑色衣角。
蓝,与黑交织在一起。
像纷纷扰扰的杏花,与日光的影子融在地面……
竹声冷冽,江镜舟回神,自掌心升起的寒气沁入蓝发,手中只剩下如冰一般的雪白。
殷红的鲜血骤然从薄唇溢出。
杏雨下,面目柔和的男人,已成为焰舌舔舐里肆意杀戮、无恶不为的魔头!
恨。
无尽的恨意几近要噬尽江镜舟的血肉,将她所谓的七情六欲统统绞成利刃,对准曾经的自己,一下,一下,又一下,直至从血肉模糊里,再度爬出一个全新的“江镜舟”。
这样的她,又怎会真的救下令之日夜不眠、锥心刺骨之人?
数月前。
一次偶然,江镜舟参悟了逍遥仙人留下的《昊天玄真诀》,自此,便能听到辰寒身上的天外之声。
多次查证之后,她惊觉,正是依靠这名为“系统”的诡谲之物,辰寒才能在绝境中屡屡反败为胜。
于是在八裔四荒伏魔会时,江镜舟自告奋勇,统率正道弟子将他步步逼入死地。
最后的碎玉山决战,江镜舟本欲了却这段孽缘,之后尘间事已尽,她便再无牵扯。
可谁料,风声紧俏之间,竟听那系统说道:
『数据清除开始…』
『宿主,你将被遣返原世界,感谢您此前的付出,晚安……』
遣返原世?
江镜舟狼狈抬头,剑光中,辰寒面色未改,唇线轻轻抿起,好似在朝着她轻笑。
刹那间,男人曾经的样貌又浮出脑海。
凭什么?
凭什么他可以抛下这一切,轻易地抽身离开!!!
千钧一发之际,江镜舟收回灵力,经脉逆行,磅礴的力量溯冲体内,在玉府里横冲直撞。
即便如此,她亦是在剑光落下后,不管不顾,同一时间冲上前,查看辰寒的伤势……
而令其惊诧的是,当时的辰寒虽气若游丝,但身上的伤势却宛若凭空消失,连寒月宗口中蚀骨留香的菡髓之毒亦消失不见。
甚至…修为尽丧。
江镜舟立刻便理解了“数据清零”的含义。
她匍在辰寒的胸膛,听到血肉下微弱的搏动时,被世人推崇、遐想,乃至加以无数诸如天上寒月、冰谷清风形象的江镜舟,淌下一滴清泪。
“你不会还对我念念不忘吧?”
辰寒的话语在耳畔萦之不去。
哪怕此刻……
院中竹笕传来清脆的滴水声,江镜舟攒紧指尖,曚昽的月光拢在她肩膀,却难掩青瞳里的冷色。
不,她不可能对他还留有感情。
她恨不得将他千刀万剐。
只是现在还不能这样做。
江镜舟从袖中取出几张折痕不一的信纸,每一页,林雪儿的娟秀墨迹上,无不例外,都提到了“失忆”的字眼。
想来,是时候见上一面……
次日。
青峦叠雾色,长云潜渊壑。
林海之外,一群弟子围于一处,他们身穿灰襟长衣,围拱着一个中心,神色谄媚。
偶尔,见衣角有飞鳞蓝纹的路过,还会捻酸地评价几句。
张海峰架着带伤的手臂,眼神漫不经心地掠过,忽然看见前方,有一道纤细的人影,正向沧剑的阊天门走去。
“啊,那人…”
一个平时负责捡洗衣物的弟子开口,刚叹了一声,就被周围乱七八糟的杂音打断:
“是谁是谁?你倒是说呀!”
“他怎么往内门去了?”
张海峰伸起右手,众人才终于安静下来,他神情凝重,向刚才开口的粗役弟子说道:
“你讲。”
那人哦了一声,“似乎就是江长老带回来的樵夫,想必今日是要去告辞的。”
“就是这人啊,运气真好……”
张海峰颔首沉思,没有在意身后响起的絮语,过了片刻,他突然挑起一笑。
“走,我们去云海天等着。”
“去那里干嘛,您要下山口买东西吗?”
“不是我要下山,是去等下山的人。”
沧剑宗是正道屈指一数的大门派,外围是万里云海,云流罅隙下,又露出凡镇繁荣昌盛的一隅,而云海之后,仙山嵯峨,高峭的长峰摩挲天穹,宛若墨水画卷中,数不尽的重峦叠嶂。
故有登上沧剑,山外有山之感。
无论如何,若要离开山门,则必定经过云海天……
不知迈过多少阶梯,一身风尘仆仆,却仍游刃有余的辰寒走进位于主峰的清翊殿。
偏厅里,只有一人在等候他的到来。
从画屏后踱步向前,水榭风铃响动,女子侧眸,便瞅见一身灰素,神情黯淡的少年静悄悄望着她,两人目光交汇片刻,而后不约而同、沉默地移开。
“拜见江长老。”
辰寒低头,向江镜舟做了一个揖礼。
客气、疏离,还显得有几分冷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