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隔多年,辰寒还是会想起那个阳光明媚的午后,青瓦下杏色曚昽,春风料峭。这位懵懂的青年尚不知自己的命运正向深渊极速滑行…直至,当他轻轻抬动手掌,便有无数人为此陨命……
辰寒。
二十一世纪的蓝星三好青年。
——好进财、好铜臭、好积累财富。
而造成这一美好品质的源头,是因他自幼便举目无亲、身若浮萍……
赚到人生第一桶金的那天,正是辰寒被系统拐走的日子。
来到这个编号为#A90的世界后,江镜舟是为数不多,令辰寒交付出真心的一人——自然,也是日后伤得最深的一位。
这份悸动一直深埋在他心中。
以至,纵使扶持魔教多年,连感情也变得麻木不仁时,辰寒依旧感觉于她有愧。
若说命运是一条望不见底的河,江镜舟就是他良知最初、亦是最后的锚点……
铃铎声漾过琼檐,仙子坐于屋中,身前便是几幡轻纱,掩着朱榭下的潺湲水色。
她撩起薄袖,斟了一杯清茶。
“为何不坐?”
“哦哦…好的。”
辰寒入座,视线中,女子白皙透红的葱指将月瓷杯推了过来,一侧的销香金兽升起炉烟。
他眸色微暗,以一种粗鲁的方式托起茶杯,拇指轻拭,擦进白瓷的水雾中。
江镜舟的声音传来:
“听闻你记忆全失,可是真的?”
他长嗯了一声,好似在斟酌措辞。
“我已经不记得自己姓甚名谁,家住何方,又有几个兄弟姐妹…这次前来便是与仙师告辞,去寻自己的归处。”
额前的碎发遮住了他的眼睛,这幅局促的姿态,尽数落入江镜舟的清瞳底。
“你在碎玉山斫木,自然是碎玉山人士。”
“我在碎玉山附近搜寻了一番,周围山民家中并没有亲眷走失……”
江镜舟伸手,下一刻,冰凉如玉的指尖拂在少年脸侧,辰寒心底一沉,却不知作何反应。
江镜舟先是将他隐姓埋名送入沧剑,现在又反过来怀疑他身份出处。
这是什么,贼喊抓贼吗?
还是在戏耍他?
从未在任何人面前落于下风,行事嚣张、恣睢跋扈的魔头,竟在此时体会到坐立难安的滋味。
粗布后刻意松弛的脊背此时微微绷紧,辰寒透过额前的碎发,看到女子凝如玉脂的肌肤。
江镜舟的骨相极美,却因常年练剑,手腹生有一层茧,触感像硌着一块被打磨过的玉石,枕在她掌中,能看见轻轻弯曲的指节,弧度优美,表面泛着薄红,至少视觉上,让人备感享受。
“仙师是何意?”
辰寒长吸了一口气,屋内的熏香渐浓,偶尔能听到飞鹤掠过水纹,池水荡漾开的声响。
“我看你根骨不错。”
江镜舟感受到扑入掌中的温热吐息,旋即收回玉手,面色不改。
“既然无家可归。”
“要不要来沧剑当个弟子。”
辰寒思索了一会儿。
准备来说,假装思索了一会儿。
然后他决定抬头,盯着江镜舟的眼睛,然后毅然决然地说出:我拒绝!
但上面的准备,他只做到了一个。
就是抬头。
江镜舟不知为何开始擦拭她随身携带的长剑,这极具暗示性的行为,仿佛在告诫眼前之人:
若是你敢拒绝。
我就敢在你下山路捅一剑。
毕竟,辰寒是前魔教教主——无恶不为的魔头,只要江镜舟愿意,她随时可以收去他的性命。
“没有任何推脱的理由吧?”
“你没有去处,没有收入,没有妻妾儿女,眼前就有一个进入仙途的机会摆在你眼前……除非,有一些不能告人的原因,让你必须离开沧剑?”
……仍谁也不会相信,冰清玉洁的沧剑圣女江镜舟,竟会以这种蛮横的姿态威胁一个凡世中人留下。
可她的话却着实给辰寒敲响警钟。
江镜舟,在这场对峙中,并非如表现的那般泰然自若,她的眼神、她的试探,无一不表明她也有所疑惑。
寒风吹起白帘,画屏间青山层叠。
辰寒望着江镜舟,锦缎般的长发蜿蜒在地,她低眉,袖角从幽幽剑锋擦过,身前白丝浮动。
桌上的茶,碧色沉底,一分未少。
她一开始就没有喝茶。
无比熟悉江镜舟的辰寒知晓,她越是在意某事,越是会集中精神,若此事的分量,心底亦无法估料,便会一边徐而图之,一边陷入苦思……
以后遇事不决,必要时刻用武力压迫,纵使对方态度不会因此转变,也能暗中施以压力——这也是辰寒最初教给她的手段。
辰寒脑里一根线骤然绷紧。
难不成,她真以为自己失忆了吗?
……
“仙师考虑得如此充分,那在下,便全凭您吩咐。”辰寒向江镜舟屈身,白净的脸蛋看上去十分天真无邪。
“嗯。”
长剑重回剑鞘。
江镜舟阖眼。
“要成为内门弟子需通过沧剑三试,正巧,就在三个月之后,能否进入全看你自己的本领,至于当下,你便去外门当我缥缈峰的挂名弟子。”
“你可有记起姓名?”
辰寒摇头,“没有,过去的事情,怎么也想不起来。”
“那我为你赐个假名,来日恢复记忆是否继续用这个名字,便取决于你自己。”
辰寒简单应下。
江镜舟视线再度扫过他的脸庞,轻盈,不带任何留念,像点滴在水面的风。
最后,目光停留在了远处榭廊的水玉阶之上。
“尘寒阶。”
“这是你的新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