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宿舍后，我打开 Studio One 新建工程，把音频丢进去，把钢琴谱部分转成的 MIDI 文件也丢了进去。
然后在钢琴卷帘里直观感受到了编曲者扑面而来的恶趣味。
看来，编曲的家伙就没打算让人来演奏，光是复音超过十*的地方就有好几处……搞不好，真是玩黑乐谱的人编出来的钢琴。
（*注释：复音数顾名思义，指同一时刻发声的音符数量，众所周知普通人通常只有十个手指，所以复音数超过十意味着人类不大可能单独弹奏）
所以我只能在沉默中用鼠标删改音符，让这首歌的钢琴部分趋向正常人能演奏的程度。
「嚯，温凉你又在写曲子了啊。」
我的室友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的，站在我身后冷不丁出声，吓得我一哆嗦。
「啊…马文你今天回来那么早，不上分了？」
「别提了，下午排的路人全是些坑货，打不动了回来睡觉。」
马文推了推黑框眼镜，去饮水机前接了杯水猛灌几口，然后爬上了自己的铺位。
我转头看了看我的隔壁，另一个室友许静安还不见人影。
一看时间居然都快八点了，一直光顾着改谱子完全忘记了晚饭。
拿手机随便点了个外卖，我揉了揉眼睛。
虽然这个编曲的钢琴很反人类，不过平心而论，其实写得挺好听的……尤其是间奏的复调*部分，是有别于赋格古典的独特味道。
（*注释：复调是一种音乐创作技法，指多条独立的旋律线有机地结合在一起，形成复合的多声部效果，在现代的流行音乐里几乎绝迹）
所以我没有删改间奏的部分，有点想尝试看看能不能弹得下来。
钢琴复调不同于寻常的「左手和声+右手旋律」，两只手是「旋律 A+旋律 B」，是比复合节奏型还要分裂的「真·左手画圆，右手画方」。
我以前学钢琴时复调总是弹不好，对于约翰·塞巴斯蒂安·巴赫一直敬而远之，所以现在心里完全没底。
「……怕还是弹不好吧。」
我看着黑白分明的琴键自言自语。
左手放到了键盘上，犹豫了几秒，开始弹奏左手部分的旋律线。
重复、熟悉了几遍后，缩回左手伸出右手，开始弹右手的部分……然后，把左手放回了键盘上，吸了口气开始尝试合奏。
……嗯？居然比我想象中，要顺利一些？
虽然双手合奏弹得很慢，还有些磕磕绊绊，不过好歹维持住了两只手的节奏。
比以前学琴时「双手弹着弹着就互相拖累」好多了诶。
难道说，我的复调演奏居然在冥冥之中有了进步？
对于这一发现我有些惊讶，停顿了片刻，加快了节奏…然后马上原形毕露，弹着弹着就散架了，感觉自己的左右脑开始打架争夺身体的控制权……
所以说我才一直害怕弹复调，不想体会这种脑子的分裂感啊。
「唉，先这样吧，歇会儿得了。」
我暂时放弃了挣扎，谱子已经改得差不多了，是时候休息一下了。
看了眼手机，外卖也马上就要到生活区门口了，得提前出去拿一下才行。
于是我关闭了软件，换好鞋下楼。
下楼遇到了三三两两上来的人，像以往一样收获了几声「师哥好」。我们这栋宿舍楼是新闻与播音混住的，播院学子经常会冲我们新闻的打招呼，也不知道是因为什么。
面对其它院学弟的「师哥好」，我从来只能眼神闪躲地「嗯」一声作为回应，说实话有些困扰。
出了宿舍门，生活区里热热闹闹的，四处可见青春洋溢的脸。
看着他们轻松愉悦的表情，我心里沉重的石头霎时间攀上了高地。
我，还要在三个星期之后，再去趟医院做检查。
虽然只有万分之四的概率，但是因为上周日的一时轻率，可能会落在自己身上了，就难免忍不住胡思乱想。
自作孽啊温凉…唉不想了，毕竟想也没用。
好好等着迎接三周后的审判吧……
就这样，我怀着愈发沉重的心情来到生活区门口，在传达室外的台阶上找寻自己的外卖，然后听到了那家伙的招呼声。
「哦！恭俭让又见面了！你夜宵吃那么早啊。」
「……这是我的晚饭。」
我拎起外卖看向夏诗鸣，她站在大门外不远处背着手，好像在等什么人。
「你在等你这周的男朋友『新官上任』吗？」
「讲话真难听啊，恭俭让同志，我在等 jojo 哦。」
「等周粥？你们俩凑一块儿要去干什么？」
「我们等下要去开房哦。」
「……啥？！」
听到她的话我一时难以管理表情，张大嘴瞪大了眼，她微笑着冲我挑了挑眉，看不出开玩笑的意思。
「是、是我想的那样吗？」
「当然咯，成年男女相约开房，还能干嘛呀？」
「……哦，是吗。那祝你们晚上好。」
我抓着外卖转身离去，在回宿舍的路上看到了周粥，他伸手朝我打招呼。
我装作没看见他，目不斜视。
夏诗鸣和周粥？这俩人平时根本不搭，单独说话都不多。
我心里有些没由来的郁闷，因为我好像个局外人，居然什么都不知道。
不知道萱姐清不清楚这回事……
不过，他们的事关我什么事？
不过是在一个乐队各司其职的成员罢了，相比朋友更类似同事才对。
本就与我无关，我不知道才是正常的。
我不关心，所以我也不在乎，他们爱干嘛干嘛去。
我要做的只是赶紧回寝室干饭…下饭用的视频还忘记找了，只能在「稍后再看」的列表里翻一翻以前存的了。
于是我风风火火地回去了。
吃完饭后，忍不住又练了几小时琴。
直到躺在床上的马文介意地翻身咳嗽了几声，我才停止演奏。
心里变得十分舒畅，因为——
——我已经差不多弹顺了间奏 Solo 的复调。
·
红弦乐队本周的第二次排练约在了周四，也就是今天晚上。
我自己练好了开场歌曲的钢琴演奏部分，还剩下原编曲里的电子乐要做成 Program*，那些就等今天排练完再慢慢做吧。
我早已经学会了偷懒，只扒那些听起来最明显的部分，换上差不多类型的音色就好，并不需要花很多力气就能做完。
（*注释：电声乐队演出中，一些乐队会用到 Program，可以简单理解为要现场播放的「伴奏」，比如弦乐、特殊音响等乐手无法现场演奏的部分）
我看了眼时间，还有两个多小时，排练地点依然是迷音社排练室。
于是之后，我久违地去到了学校的食堂吃晚饭。
×大校园面积不大而且门禁严格，经常被隔壁的其它高校调侃为「高中」，学校里一共有两个食堂，我以前常去的是离我宿舍楼最近的「黄花园」。
黄花园食堂有三层，一楼是最普通的「打饭区」二楼则是自助餐为主，三楼是教工食堂。
我最常去的是三楼教工食堂，很多人不知道教工食堂也能刷学生饭卡，有盖浇饭可以点，便宜而且味道很好。
「阿姨好，牛肉烩饭谢谢。」
「哎呀，好久没见你来了！」
「是啊，一到大三就变懒了，天天点外卖了。」
「外卖还是少吃，哪有咱食堂现做的饭菜健康，你说是不是？」
「是的是的，是要少吃。」
刷完饭卡后，我找了个位置坐下，开始等餐和发呆。
除了饭菜好吃之外，教工食堂还有个隐藏待遇，就是餐品会由阿姨送到桌上，而且座位都是软布包着的，相较于食堂更类似于普通的饭馆。
只要像我一样，不介意和各路老师共处一室的话，教工食堂无疑是最优选择。
「啊！是温凉学长诶！好久不见！」
我的背后响起了一个熟悉的声音，不用回头也知道来人是谁……
郝一君，21 新闻，我的直系学妹，像以前一样笑容满满地坐到了我对面。
「学长你好久没来教工食堂了吧？今天难得碰见你诶！」
「嗯，是啊。」
面对她目光灼灼的注视，我不知道该作何表情。
郝一君不光是我的直系学妹，我大二在「学院导报」还是负责她的责编。我和郝一君比较聊得来，教工食堂也是以前我和她讨论稿子的时候带她来的，让她也知道了教工食堂的诸多好处。
她本是我为数不多的异性朋友……直到她上个学期末突然向我告白。
后来她升上大二，自己也开始做责编后我就主动疏远了她，教工食堂也就很少来了。没想到今天难得来一次，好巧不巧就撞见了她，什么命运的安排真是可恶。
「学长你大三之后就很少在导报露面了，这学期乐队排练很忙吗？」
「是啊，挺忙的…我吃完饭就要赶着去排练。」
「诶这样啊，我能去看学长的乐队排练吗？」
「可能不太方便…况且，你不是还要上晚自习……哦，你已经大二了，咳。」
我自觉失言，咳嗽一声垂下了视线。
×大的所有学生，在大一时都强制要求上晚自习，算是×大的传统，也是我们被隔壁戏称为「高中」的另一大原因。
「是呀，学妹都大二了，时间过得好快喔，温凉学长。」
虽然我低垂着眼睛，但也能感受到郝一君的目光，正在细细注视着我。
「牛肉烩饭，请慢用！」
「好的，谢谢。」
我接过食堂阿姨送来的盖浇饭，闻着还是和以前一样香。
「……啊！我忘记去点餐了！」
看到我面前热气腾腾的食物，郝一君这才反应过来。
她慌慌张张地跑去柜台前排队，我则看了眼手表打算十分钟吃完。
最好在她的饭端上桌之前吃完，那样我就可以毫无负担地「先走一步」了。
于是我逼着自己大口用餐……可怜我这个猫舌头*了。
（*注释：猫舌头形容吃饭怕烫、吃的很慢的人）
「呜哇，学长你饿坏了吗？吃得那么狼吞虎咽诶~」
郝一君点好了单，再次在我对面坐下。
我朝她点了点头，忍不住又抬手看了眼时间。
「温凉学长，你一直都戴着这块表，从没见你换过…是家里人送的吗？」
「呃，不是，是以前同学送的。」
她无心的一句话，却显著影响了我进食的速度。
我手腕上这块不知名品牌的石英表，是高中时高涵送我的。
一不留神就戴了许多年，直到郝一君方才的无心之言，我才幡然察觉。
是啊，是没有换过，应该要换下来了才对。
「原来如此，学长的同学眼光真好，这块表确实适合学长的气质呢。」
「有吗？我自己戴着觉得挺普通的。」
「不普通哦，如果我没猜错，学长这块表的款式…应该是上个世纪国外产的中古表，所以我才觉得和学长你气质很搭嘛。」
「这样吗？没想到你还懂手表……话说，你是在拐着弯说我老吗？」
我抬起手腕仔细看了看手表，因为日常的穿戴已经有了不少划痕。
「没有没有！我没有嘲讽学长的意思！我只是一直觉得，温凉学长是成熟可靠的学长，而且身上有种藏不住的文学气质~」
成熟可靠，文学气质……天大的误会啊，郝一君同学。
听到学妹的评价我嘴角咧出了苦笑。
于是我只好埋头吃饭。见我不打算回应，她有些尴尬地哼起了歌，自己拿出手机刷了起来。
「雪菜肉丝面，慢用！」
「谢谢您！」
阿姨端来了郝一君的晚饭，让我忍不住疑惑地抬头：
「你现在也会吃面了吗？」
「……是啊学长，嘿嘿。」
我之所以会这么问她，是因为以前和她在这里吃饭时，她从来都是点盖浇饭，哪怕用餐高峰时阿姨提醒她「面比饭快，饭要等」她也没点过面。
她低头吸溜吸溜地吃起了面，让我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毕竟以前没见过她吃面的样子，突然感觉有点稀奇。
「学长你刚刚在看我吗？」
「咳，发呆而已。」
我垂下了视线继续进食，不去深思「为什么她低头吃面，却知道我刚刚看了她几眼」这种事情。
于是在彼此沉默的气氛中，我终于吃完了饭。
「你慢慢吃，我赶着排练就先走一步……」
「…咳咳！咳咳咳！」
我说完话起身刚准备离席，郝一君却被呛到咳嗽起来。
于是我僵在了原地，拿出餐巾纸递给了她。
「抱、抱歉学长，吃太快被呛到了、咳咳！」
「所以才让你慢慢吃嘛……」
「学长，能不能等我一下，学妹马上就吃完了！」
看着她那双望过来的大眼睛，我在心里叹了口气，迟疑地点了点头。
坐回了原位，不发一语。
大二时的我，在她毫无铺垫的告白时吓了一跳，然后自认为好好地、明确地拒绝了她。
而她却并未像我想象中那样远离，而是依然像之前一样与我如朋友般相处。
但是我就很难再用朋友的眼光去看待她了，所以才在升上大三后主动疏远着她。
「我、我吃好了…温凉学长。」
「嗯，好的。」
离排练还有一个钟头，我不知道该怎么和郝一君说，该找什么借口和她道别分开。
「啊我说赶着排练是骗你的，只是想赶紧和你分开的借口而已」这种过分至极的实话，现在的我说不出来了啊。
此刻，她不紧不慢地跟在我身边，落后半步。
「学长，你要去哪里排练？」
「就在学校里排练，我还要去宿舍拿乐器……要不，你还是回去吧，我那个…忽然发现记错排练时间了哈哈哈，还要等一会儿才排练，所以…现在还早，咳。」
面对我这显而易见的临时扯谎，她只是笑着摇了摇头。
「没关系的，这学期一直没怎么能见到学长，今天好不容易碰巧遇见你……我知道我可能让学长觉得困扰了，不过，我真的还是想去看一次，学长的乐队排练。」
「请温凉学长这次不要再拒绝我了…因为。」
「学长在我上学期的表白后…就一直刻意回避和疏远我，真的让我很难过。」
面对郝一君丢来的这记直球，我避无可避。
「温凉学长……再怎么说，我也还是你的朋友，不是吗？」
「我、我知道了…排练地点在艺术楼一楼东边，迷音社的排练室，7:30 开始，之后在那里见吧。」
「好的，谢谢你，温凉学长！」
「请不要谢我，是我…该道歉才对。」
「……没关系，嘿嘿。」
她一直送我到宿舍楼下才转身离去，望着她形单影只的背影，我内心五味杂陈。
不记得是谁说过，能被人喜欢是种幸运，但是偶尔也会变得不幸。
我其实很能理解郝一君单恋的酸楚，因为…我也有所体会。
只不过，我根本不打算承认罢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