鲜血滴落在地,画册摊开在脚边,凌晓的指尖还残留着墨泪的冰凉。
摹噬兽蜷缩在旧画框内,形体早已不再是那头庞大狰狞、眼球如调色盘般旋转的怪物。
此刻的它,退化成一道半透明的少女虚影,披散着湿漉漉的长发,双臂环抱着膝盖,像被世界遗弃在角落里的残稿。
她的眼神不再充满暴戾与撕裂现实的狂意,取而代之的是深不见底的疲惫,和一丝几乎被人遗忘的委屈。
仓库里弥漫着颜料腐朽的气息,夹杂着灵力消散后的静电余波。
墙壁上那些曾疯狂蠕动、渗出血色笔触的画作,此刻安静了下来,仿佛终于从一场漫长的噩梦中苏醒。
凌晓缓缓蹲下,膝盖压过碎裂的玻璃渣,却恍若未觉。
他望着那道虚影,声音很轻,像是怕惊扰了什么:
“你也是想被人看见吧?”
风从破窗灌入,吹动他的刘海。
“寄生在这幅画里这么多年,一遍遍重演别人的悲剧……温婉清的绝望,许长安的执念,还有所有被否定、被打压、被踩进泥里的创作者的痛苦——你把它们都背在身上,可你自己呢?你的名字,有人记得吗?你的画,有人看过吗?”
少女虚影微微一颤。
一滴墨泪,无声滑落。
那泪珠坠入地面干涸的颜料裂缝中,竟悄然生出一朵洁白的小花——花瓣纤细,蕊心微光,和艺术楼废墟中那朵凭空绽放的花,一模一样。
苏沐瑶站在三步之外,战术靴踩在碎屑上发出轻微声响。
她的镇压枪仍稳稳握在手中,枪口微抬,能量核心嗡鸣未止。
探测仪贴在她手腕内侧,红光闪烁,警报尚未解除。
“幻灵无权拥有情感。”她开口,声音冷得像金属闸门落下,“它是高危污染源,具现级威胁,必须清除。”
凌晓没回头,只是轻轻摇头。
“它没杀任何人。”他说,目光依旧停在那朵小花上,“那些昏迷的学生,只是被拉进了记忆剧场,做了场噩梦。他们醒来后或许会哭,会害怕,但也会开始思考——为什么我们会嘲笑一个画画的女孩?为什么我们总说‘这不现实’‘这不是艺术’?这才是它真正想做的事。”
他顿了顿,嘴角扯出一丝苦笑:“不是复仇,是呐喊。可惜没人听得懂。”
话音未落,身后骤然传来窸窣响动。
许长安不知何时已从昏迷中挣扎起身,手里紧攥着一把锈迹斑斑的裁纸刀,刀刃反射着昏黄灯光,映在他布满血丝的眼球上。
“你们不懂!”他嘶吼,声音扭曲如画布撕裂,“只有极致的痛苦才能成就伟大艺术!我要把它献给世界!用我的血,我的命,完成终极作品!”
苏沐瑶反应快如闪电,瞬步掠出,枪柄横扫其腕,裁纸刀应声飞出,叮当落地。
她反手将人按跪在地,束缚环自动锁死关节,动作干净利落。
可就在她回头刹那——
瞳孔骤然收缩。
凌晓正将手伸向画册。
不是翻页,而是蘸取地上那滴墨泪,以指尖为笔,在空白书页上缓缓勾勒少女轮廓。
“你疯了?”她厉声喝道,一步跨前,“未经净化就尝试收录具现级幻灵?你知道失败率是多少吗?精神反噬会直接烧毁你的识海!你这是在自杀!”
凌晓没答。
他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那一笔一划之间。
每画一笔,摹噬兽的身形就淡去一分。
她的轮廓融入画纸,如同潮水退去,留下沙滩上的痕迹。
画册页面泛起幽蓝微光,文字自动生成:
【图鉴·摹噬】
左侧画像:一名瘦弱女生抱着画板,背对人群,肩线微微颤抖。
右侧标注:
【能力】记忆复制 / 画境编织 / 悲剧重构
【特性】依附未完成的艺术品生存,可引发集体潜意识共鸣
【弱点】当其创作动机被真正“理解”时,攻击性归零,陷入停滞状态
最后一笔落下——是少女眼角的一颗泪痣。
整间仓库猛然一震。
墙上所有画作同时褪色,色彩如沙粒剥落,画框咔咔作响,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
空气中残留的怨念气息彻底溃散,连带着虚界渗透的裂痕也开始缓缓闭合。
探测仪的警报声戛然而止。
取而代之的,是一串平稳的绿色波纹。
苏沐瑶僵立原地,手腕上的仪器显示:威胁等级已降至游离级以下。
她看着凌晓。
他慢慢合上画册,像是完成了一场仪式。
然后,他走向那枚锈蚀的画框,弯腰,小心翼翼地将它抱起。
画框冰冷粗糙,边缘割破了他的掌心,血珠渗出,滴在残存的花瓣上。
但他没有松手。
风再次吹过,卷起几片枯叶。
他低声道:
“这次,换我来保管你。”苏沐瑶站在原地,战术靴踩在碎裂的玻璃与干涸颜料交织的地面上,仿佛钉入了现实与虚界的缝隙之间。
她手腕上的探测仪早已恢复平静,绿光如呼吸般有规律地闪烁,可她的瞳孔却迟迟未能恢复聚焦。
威胁等级——游离级以下。
这意味着什么呢?
意味着眼前这团曾引发整栋艺术楼集体幻觉、让十几名学生陷入记忆轮回的具现级幻灵,已经被某种现有体系无法定义的方式……“安抚”了?
不是镇压,不是净化,也不是消灭。
而是理解。
她的指尖微微一颤,下意识地抬手摘下了护目镜。
在冷白色的光线下,那张向来毫无波澜的脸竟罕见地浮现出一丝如裂痕般的惊愕。
她盯着凌晓的背影——那个懒散、爱吐槽,连社团签到都经常迟到的美术生,此刻正抱着一个锈迹斑斑的画框,宛如捧着某个被世界遗弃的圣物。
“你的方法……”她的声音很轻,几乎被风卷走,“不在任何应对预案里。”
凌晓转过头,嘴角上扬,脸上还沾着些许墨灰,笑得像只刚偷完鸡的狐狸:“因为你们总想着消灭异常,却忘了问一句——它为什么存在?”
这句话像一根细针,猝不及防地扎进了苏沐瑶长久以来构筑的认知壁垒。
就在这一瞬间,他忽然抬起手机,按下播放键。
一段微弱却清晰的音频响起:
“数据模型出错了……这不合理……”
是她的声音。展厅崩塌后,她在角落低声自语的那一句。
凌晓眯起眼,坏笑着晃了晃手机:“三无小姐,你也有破防的时候啊?原来你也知道‘不合理’?”
苏沐瑶脸色一沉,几乎是本能地伸手去夺手机,却被他灵活地往后一缩,躲进了飘散的尘埃光影中。
“别急嘛,我又没把录音作为证据备案。”他耸了耸肩,“再说了,要不是你那时候嘀咕了一句‘认知共鸣阈值异常’,我哪会想到摹噬兽其实是被无数被否定的创作欲喂养长大的?说起来,还得谢谢你提供的关键词。”
苏沐瑶僵在原地,指尖攥紧又松开。
她忽然意识到,这个人从一开始就没把她当成高高在上的对策局探员,而是一个……会犯错、会困惑,甚至会在任务间隙小声质疑系统逻辑的“人”。
这种感觉陌生得让她心口发闷。
次日清晨,阳光斜斜地照在艾瑟拉大学的红砖外墙上,美术社恢复了往日的宁静。
许长安已被送往国家心理干预中心,据医护人员反馈,他清醒后的第一句话竟是:“我想重新画画,画点开心的东西。” 没有执念,没有癫狂,只有一种劫后余生的疲惫与释然。
而凌晓此刻正坐在教学楼天台边缘,双腿悬空,嘴里叼着半块冷掉的奶油面包。
画册摊在膝盖上,《摹噬》图鉴静静地躺在翻开的那一页,少女虚影的轮廓旁,那朵由墨泪催生的小花仿佛还在轻轻摇曳。
手机震动了一下。
一条极简的消息弹出:
“【午夜地铁B线发生集体昏睡事件。监控拍到车厢内出现动态壁画。地点坐标已发送。】”
他没有回复,只是抬头望向城市上空。
厚重的灰云正在缓缓汇聚,像某种无形之物在低语、在酝酿。
空气中隐约漂浮着一股熟悉的气味——松节油与旧纸张混合的陈旧气息,那是虚界渗透的前兆。
“又来了是吧?”他喃喃自语,随手抹掉嘴角的面包屑。
合上画册的瞬间,嘴角却缓缓扬起一抹充满战意的弧度。
“行吧……这次能不能画个高达出来试试?”
风掠过天台,吹动画册的一角。
纸页悄然翻动,露出底下一张未完成的草图——
冰冷的机械骨架正从线条中崛起,关节处闪烁着能量回路的微光,驾驶舱尚未闭合,却已透出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仿佛,有什么东西正从幻想深处苏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