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已经下了七天。
整座城市就像泡在一个浑浊的玻璃缸里,街道变成了河流,地铁站里灌满了暗红色的积水,空气中弥漫着铁锈和霉变混合的气味。
艾瑟拉的夜晚从来都不会真正安静,但今晚格外死寂——连警笛声都停了。
仿佛整个城市都在屏住呼吸,等待着某种不可名状的东西浮出水面。
凌晨两点十七分,凌晓的手机第三次震动。
他盯着那条消息,手指僵在半空中。
“老大,你快看B区天桥!那个撑红纸伞的女人……又出现了!”
附带的图片是一段模糊的监控截图:雨水斜斜地织成帘子,天桥下的积水倒映着昏黄的路灯,水波晃动间,一个纤细的身影静静地伫立在中央。
她穿着素白的长裙,赤着脚踩在水里,手中撑着一把破旧的红纸伞——伞面泛黄,边缘缀着褪色的丝线,就像从坟墓里挖出来的祭品。
然后,她缓缓抬起头。
摄像头捕捉到了那一瞬的脸——苍白、没有瞳孔,嘴角微微上扬,似笑非笑。
下一帧,画面雪花炸裂,监控信号中断。
凌晓猛地坐直身子,心脏像是被一只手攥住了。
他放大截图,指尖颤抖着划过伞面的纹理。
一道熟悉的曲线勾勒出花蕊,五片歪歪扭扭的花瓣向外舒展……
是向日葵。
和他童年卧室墙上,妹妹凌婉儿用蜡笔涂鸦的那幅一模一样。
“不可能……”他低声喃喃自语,“小婉早就——”
话还没说完,胸口突然一阵发烫。
那本沉睡多年的祖传画册,竟然自行震颤起来,封面银光流转,一道从未出现过的暗金纹路缓缓浮现——双蝶缠绕着藤蔓,盘旋成古老的徽记。
凌家血脉的印记,第一次在他眼前显形。
他下意识地翻开内页,一页空白处突然浮现出四个猩红大字:
【羁绊共鸣】
下方一行小字悄然浮现:“信我者近,则墨省。”
凌晓呼吸一滞。
这本画册只会收录他亲眼见证、深刻理解或击败的存在。
可现在,它竟因一段记忆、一张旧图、一丝血缘牵连而自主反应?
这意味着什么?
——那个撑伞的女人,不是普通的幻灵。
她是……和他有关的人。
就在这时,房门被一脚踹开。
木屑飞溅,冷风裹着雨腥味灌了进来。
苏沐瑶站在门口,黑色的战术服滴着水,手中提着应急灯,冷光打在脸上,映出她毫无波动的眼神。
“全市已经有十二起‘红伞目视致疯’案例。”她的声音像冰刃切开空气,“三名值班员精神崩溃,反复念叨同一句话:‘别靠近哥哥……都得走。’总部判定为新型认知污染源,命令我立即封锁现场并清除目标。”
她的目光落在凌晓手中那张泛黄的涂鸦纸上。
“你认识她?”
凌晓没有抬头,只是慢慢将画纸折好,塞进怀里。
动作很轻,却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坚定。
“你觉得呢?”他冷笑一声,眼底翻涌着压抑多年的痛楚,“一个女人,拿着我妹六岁时候画的伞,在街上一个个弄疯靠近我的人?”
他抬眼看向苏沐瑶,嘴角扯出一抹讥讽的弧度:“这不是任务,是家事。”
房间里陷入了沉默。
雨声敲打着窗户,像无数细小的手指在挠玻璃。
苏沐瑶静静地站着,面具般的脸上终于掠过一丝极淡的情绪。
她没有反驳,也没有阻止,只是从战术腰包里取出一瓶幽蓝色凝胶,轻轻放在桌上。
“新配制的抗灵凝胶,能延缓认知侵蚀。”她说,“有效期两小时,剂量只够一次。”
顿了顿,她补充了一句,声音低了几分:
“别死在程序正义之前。”
凌晓盯着那瓶凝胶,过了很久才伸手拿过,握在掌心。
冰凉的触感让他稍稍清醒了一些。
他知道她在说什么。
对策局的任务是清除威胁,不论动机、不论身份。
如果那把红伞背后真是某种高危幻灵,哪怕与他有血脉相连,也会被定义为“必须抹除的对象”。
可他不能。
有些事,不能用规章来衡量。
他抓起外套披上,顺手拿起画册和一管干涸的灵墨笔。
走到门口时,脚步微微停顿了一下。
“赵野还在天桥吗?”
“撤离了。”苏沐瑶说,“但他拍到了移动轨迹,指向老城区废弃的纺织厂。”
凌晓点了点头,推门走了出去。
夜风扑面,冷得刺骨。
他走在积水中,每一步都激起涟漪。
头顶乌云密布,月亮早已消失不见。
整座城市仿佛成了虚界的投影幕布,而那把红伞,正一点点撕开现实的裂缝。
他忽然想起小时候。
妹妹总爱画花,尤其是向日葵。
她说黄色最亮,能赶走黑暗里的影子。
有一次,她抱着膝盖坐在墙角,小声问他:“哥,如果有一天我不见了,你会记得我画的伞吗?”
他说会。
结果第二天,她就消失了。
没有遗物,没有线索,只有墙上那幅歪歪扭扭的向日葵,成了唯一的证明。
而现在,那把伞回来了。
带着疯语,带着诅咒,带着浸透雨水的死亡气息。
凌晓握紧画册,指节都发白了。
他不知道前方等着他的会是什么。
但他知道,这一次,他不会再装作看不见了。
画册在怀中微微发烫,仿佛回应着主人的决心。
而在城市最深处,那座被遗忘的纺织厂废墟之下,积水倒映的天空中,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缓缓睁开眼睛。
暴雨如注,老城区的废弃纺织厂像一头沉睡的巨兽,蜷缩在城市的阴影深处。
锈蚀的铁门半悬着,随风轻轻晃动,发出刺耳的呻吟。
凌晓踩着齐膝的积水缓缓前行,每一步都激起浑浊的涟漪,倒映出破碎的霓虹与扭曲的天空。
他握紧了画册,掌心渗出冷汗。
赵野拍下的轨迹终点就在这里——这片被城市遗忘的废墟,竟成了“红伞女”的巢穴。
可当他踏入厂房那一刻,空气骤然凝滞,连雨声都仿佛被某种无形之力吞噬。
四壁斑驳的墙皮开始剥落,露出底下层层叠叠、密密麻麻的涂鸦——全是孩子笔触的画:一个男人背影站在门前,远处是燃烧的房子,还有女人跪地哭喊,而角落里总有一个穿红裙的小女孩,抱着画板默默注视。
那是……七岁的自己。
凌晓呼吸一窒,瞳孔剧烈收缩。
这些画,不是幻觉,是记忆的残片!
是他最不愿触碰的童年真相——姐姐被带走那天的所有细节,竟被人一笔一笔,画了下来。
“谁……在画这些?”他喃喃自语,声音在空旷厂房中回荡。
突然,脚下积水泛起诡异波纹。
一圈涟漪自中心扩散,紧接着,一把破旧的红纸伞从水中缓缓升起,纸面焦黄,边缘撕裂,却完好地撑开着,像一朵腐烂的花。
伞下,站着一个小女孩。
齐肩短发湿漉漉贴在脸颊,面容模糊不清,唯有一双眼睛清晰得刺骨——清澈、熟悉,带着幼时特有的倔强与依恋。
“哥……你不该回来的。”她的声音轻得像梦呓,却重重砸进凌晓心里,“她们都会被抢走……就像妈妈、像姐姐……这次换我来保护你。”
话音落下,整座厂房轰然震颤!
墙壁如活物般蠕动,血色颜料自砖缝中渗出,在空中扭曲勾勒——母亲抱着姐姐哭喊的画面浮现;黑车启动,溅起泥水;年幼的他躲在柜子里,手指抠进地板缝……那是他一生中最黑暗的一天,如今却被具现成一幅幅“亲友离散图”,如同诅咒,将现实染成绝望的画卷。
幻灵之力如潮水般涌来,凌晓只觉四肢骤然僵硬,整个人被无形之手钉在墙上,意识被强行拖入那场暴雨中的记忆漩涡。
母亲的尖叫在耳边炸响,轮胎碾过水坑的声音逼近,他想冲出去,却发不出声音——又要重演了吗?
又要眼睁睁看着亲人被夺走吗?
就在神志即将溃散之际,胸口猛然一烫!
那本沉默已久的画册自行翻动,银光暴涨,【羁绊共鸣】四个猩红大字凌空浮现,小字流转:“信我者近,则墨省。”
系统……因“情感”而激活?
一瞬间,赵野白天那句玩笑猛地闪现脑海:“你说这鬼丫头是不是吃醋啊,见不得你跟风纪委员走太近?”
吃醋?
凌晓心头剧震——这不是敌意,是恐惧!
是害怕再次失去唯一的亲人!
“小婉……”他咬破指尖,鲜血混着雨水滴落在湿墙上,颤抖的手开始描摹那一朵歪歪扭扭的向日葵,“我记得……你说太阳花能照亮回家的路。”
笔画未尽,雨声骤停。
红伞剧烈一颤,伞沿滴落的不再是血水,而是温热的泪。
而在千米之外的街角,江砚撑着一把青竹油纸伞静静伫立,望着厂房方向,唇角微动:
“……徽记醒了。”
厂房内,一切归于死寂。
凌晓瘫坐在地,浑身脱力,耳边只剩自己的喘息。
头顶残破的天花板漏下一缕微光,照在他身侧——那里静静躺着一把烧焦的红纸伞骨架,伞骨如枯枝,却仍保持着撑开的姿态。
他艰难地撑起身体,怀中的画册忽然轻颤。
翻开一看,原本空白的一页上,浮现出一幅从未见过的图鉴——左侧是一个小女孩抱着画板的剪影,右侧信息栏却一片空白,唯有标题处闪烁着三个虚幻的字:
未命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