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还在下。
凌晓跪在废墟中央，雨水顺着发梢滴落，砸在泛黄的照片上。
那张笑脸被水晕开了一角，像被时光啃噬的梦境。
他手指颤抖地抚过妹妹稚嫩的笔触——红纸伞的轮廓歪歪扭扭，却画得极认真，仿佛只要画出来了，就能挡住整个世界的风雨。
可这把伞，终究没能撑住那一天。
“婉儿……不是死了？”他声音沙哑，像是从喉咙深处挤出的碎玻璃，“她是被……封进去了？用我的血、我家的命，当成‘守护灵’来养？”
陈婆拄着拐杖站在门口，浑浊的她把你妹妹藏进画里时，用了禁术‘魂契绘引’……以亲情为锚，以执念为链。
可代价是，孩子永远醒不来，只能在虚实夹缝中游荡，守你一命。”
凌晓猛地攥紧画册，指节发白。
那页【未命名】图鉴静静躺在纸面，小女孩的剪影孤零零地坐着，仿佛在等一个永远不会回家的人。
而下方那行手写的小字——“只想让他活着”——像一把钝刀，在他心口反复割刮。
不是攻击，不是复仇，甚至连恨意都没有。
只是一个六岁的孩子，在被强行拖入永恒黑暗前，最后许下的愿望。
只希望哥哥活着。
“哈……哈哈哈……”他忽然笑了，笑声混着雨水和哽咽，在空荡的危楼里回荡，“所以你们一个个都算好了是吧？妈妈把我推出去，姐姐替家族背罪，妹妹连人生都没开始就被钉在画里当守门狗！就因为我姓凌？就因为我会画画？！”
怒吼戛然而止。
他低头看着掌心渗出的血，顺着指尖滴落在画册上。
银光微闪，图鉴边缘浮现出极淡的一圈纹路，像是某种古老的封印印记正在松动。
这时，身后传来轻盈的脚步声。
苏沐瑶撑着一把黑伞走来，制服肩章已被雨水打湿，但她步伐稳定，眼神冷静得近乎冷酷。
她将一份烧焦边角的加密档案递到凌晓面前，声音低沉：
“这是今天刚从总局深层数据库破解出来的文件——‘绘灵肃清计划’执行记录。二十年前，全国十七个绘灵师家族被系统性清除。理由是……‘血脉活性过高，易引发认知崩塌’，可能导致现实结构紊乱。”
她顿了顿，目光罕见地避开他的眼睛。
“你姐姐凌昭，没有失踪。她在七岁那年就被编入‘观测者序列01号’，至今仍在虚界边缘执行监控任务。官方记录显示……她已连续服役十八年，生理年龄冻结，意识体处于半剥离状态。”
“也就是说，”凌晓缓缓抬头，眼底燃着火，“她既没死也没活，像个程序一样被你们塞进数据流里，替你们看门？而我妹妹，被做成一件‘防御性法器’，随时准备为我这个‘危险源’挡刀？”
苏沐瑶沉默。
够了。
凌晓一把夺过档案，看也不看，撕成两半，再狠狠甩进雨幕。
纸片如残蝶纷飞，瞬间被积水吞没。
“你们根本不懂。”他站起身，浑身湿透却挺直脊梁，“你们把人当成威胁，当成工具，当成可以删除的数据。可她是我妹妹！那个会抱着画板追着我喊‘哥哥你看我画得好不好’的小丫头！你们杀了她的未来，还指望我感恩戴德地说一声‘谢谢国家保护’？”
他的声音不大，却带着刺骨的寒意。
“从现在起，我不再是你们所谓的‘潜在风险’。我是凌晓，末代绘灵师。谁再想动我亲人一根头发——”
他扬起画册，银光骤然暴涨，灵墨自袖中流淌而出，在空中凝成一道残影：
那是红伞展开的刹那，血色涟漪席卷四方，仿佛有无数哭喊的记忆在风中破碎。
“我就用这支笔，把你们画进地狱。”
苏沐瑶望着他，第一次没有反驳。
良久，她轻轻收起伞，低声道：“档案里还有一页附录……提到了江砚老师的名字。他是当年唯一拒绝签署清除令的顾问委员。三年后，他主动申请调离总局，消失于公开记录。”
凌晓一怔。
江砚？那个总是一言不发、只会泡苦茶的国画社老头？
他还记得对方昨夜站在街角的身影，青竹油纸伞下那一句轻不可闻的低语——
“徽记醒了。”
原来……他知道。
雨势渐小，老城区陷入一片死寂。
凌晓抱着画册走出危楼，脚步沉重却坚定。
每一步都像踏在过去与未来的裂缝之上。
就在这时，巷口传来细微响动。
一人缓步而来，手中提着一只老旧木盒，外裹防水油布。正是江砚。
他穿着洗得发白的青衫，面容依旧平静无波，仿佛昨夜的一切都不曾发生。
“你母亲留了样东西给你。”他说，声音低沉如古井回音，“她说……若你还愿意拿起笔，就该看看这个。”
他将木盒轻轻放在凌晓脚边，没有多言，转身欲走。
凌晓盯着那盒子，心跳不受控制地加快。
“等等！”他喊住对方，“你到底是谁？为什么帮我？”
江砚停下脚步，侧脸映着灰蒙天空。
“我不是帮你。”
他淡淡道：
“我只是在还债。”
风起，卷起几片湿叶。
盒盖微启，一角泛黄绢帛悄然露出——隐约可见两个孩童身影，手牵着手，走在阳光铺满的小路上。
雨停了，但夜风仍带着湿冷的寒意，在老城区的巷口盘旋不去。
凌晓站在公寓窗前，手中紧握那卷泛黄绢轴，指尖微微发颤。
江砚早已离去，像一缕沉入深水的影子，只留下那句“真正的守护，不是替她承担痛苦，是让她知道，她的牺牲值得”，在他脑海中反复回荡，如钟声震荡不息。
他缓缓展开古绢——画面中央，是六岁的自己牵着妹妹的小手，走在阳光铺满的小路上。
可背景却诡异地扭曲着：楼宇崩塌、街道龟裂，整座城市如同被巨兽啃噬过的残骸，灰暗压抑得令人窒息。
而在这幅画的右下角，有一行稚嫩却用力的笔迹：“哥哥别怕，小婉会保护你。”
可谁来保护她？
凌晓喉头一哽，眼眶竟有些发热。
他曾以为妹妹只是个需要他照顾的孩子，可从没人告诉他，那个总追着他要夸奖的小丫头，早在命运齿轮转动之初，就已经用尽一生去爱他。
“我一直……把你当成必须弥补的遗憾。”他低声说，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可你从来不是负担。你是想照亮我的光。”
那一瞬，他忽然明白了江砚话里的重量。
闭上眼假装一切没发生，才是对那份执念最深的背叛。
他坐到桌前，翻开画册，停在那页【未命名】的剪影前。
银光微闪，他提起笔，不再依赖灵墨，而是以指尖凝聚精神力，在纸面一笔一划写下：
【守心·婉儿】
字落之时，画纸震颤，一股温润却坚定的气息自图鉴中弥漫开来。
紧接着，三行能力推演浮现而出：
【被动侦测亲密威胁】——自动感知与宿主产生情感联结者所面临的潜在危机
【单体记忆剥离】——可短暂抹除特定个体关于宿主的关键记忆，代价为施术者承受等量精神反噬
【情感屏障生成】——以执念为基，构筑仅针对单一目标的精神护盾，可持续抵御低阶幻灵侵蚀
这不是武器，是守护。
可也正因如此，才更令人心痛——她每一次出手，都是在用自己的存在作为代价。
就在此时，手机骤然震动。
赵野的来电刚接通，便传来断续的喘息：“老……凌……我没事……就是地铁站突然头晕……看到一把红伞……你说过它认我吗？它为什么……盯着我……”
信号戛然而止。
凌晓瞳孔一缩，抄起外套冲出门外。
深夜的地铁站空旷阴森，应急灯忽明忽暗，倒映在积水的地面上，宛如鬼域镜像。
人群早已疏散，只剩一人瘫坐在长椅边，正是赵野，额头渗着冷汗，眼神涣散。
而他面前，红伞静静悬浮，伞尖朝下，缓缓抬起，指向他的眉心——那是【记忆剥离】即将发动的征兆。
“住手！”凌晓怒吼着冲进站台。
红伞猛然转向，血色边缘翻卷如唇，仿佛在无声质问：他又会离开的，就像妈妈，像姐姐一样，走掉的人，最后都会害你受伤。
凌晓脚步一顿。
他没有拔笔，没有召唤灵墨，没有启动任何具现程序。
而是当着所有人——包括隐藏在阴影中的苏沐瑶、远处高楼静立的江砚——他双膝跪地，将画册重重摊开在湿漉漉的地砖上，声音嘶哑却坚定：
“小婉！你看清楚！他是赵野！是我第一个愿意称兄道弟的朋友！是我选的同伴！我不许你再一个人扛着！我不许你再为我割舍什么！！”
风骤起，画册无风自动，一页图鉴熠熠生辉。
刹那间，三点银光自城市不同方位亮起——
一点来自地铁监控室后的黑衣身影（苏沐瑶）；
一点来自高架桥尽头伫立的老者（江砚）；
还有一点，竟是赵野胸前口袋里，一张被雨水泡皱的合影——上面是他和凌晓在美术社烧烤夜笑得肆无忌惮的模样。
三道信任波动交汇，穿透虚实界限，轻轻落在那把红伞之上。
伞身剧烈震颤，伞骨发出哀鸣般的轻响。
然后——
一滴泪，自伞柄滑落。
“啪。”
清脆一声，红伞碎成漫天绯色花瓣，随风飘散，像是终于放下了千斤重担。
地下三十米，废弃人防工程深处，一块布满苔痕的青铜板悄然翻转半圈，铭文“子时卷”隐入黑暗，另一面刻痕缓缓显现——
【卯刻启扉，绘者归位】
与此同时，凌晓抱着画册站在空荡站台，望着花瓣消逝的方向，久久未语。
良久，他转身走出地铁口，迎着将明未明的天光，脚步渐稳。
美术社天台的铁门，在晨风中轻轻晃动。
画架早已支起，一张复刻画纸静静平铺其上——仍是那幅兄妹牵手的旧作，只是这一次，他没有打开灵墨瓶。
而是从背包中小心取出一个玻璃小罐，里面盛着金黄色的粉末，在初阳下闪烁如星。
向日葵花粉，她最爱的颜色。
他还记得她说过：“哥哥，黄色是最暖的，像太阳。”
雨后的空气微凉，他轻轻打开罐盖，将花粉洒入调色盘，又接了一杯屋檐滴落的雨水。
笔尖落下之前，他低声呢喃：
“这一笔……换你安心睡一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