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皮屋外,风声如刀刮过锈蚀的管道,发出呜咽般的低鸣。
头顶那盏昏黄灯泡忽明忽暗,映得墙上泛黄的工程图纸像是在缓缓蠕动。
凌晓靠坐在角落,怀里紧抱着那本祖传画册,指尖还残留着方才翻页时的微颤。
苏沐瑶站在门口,背对着他,战术外骨骼微微展开,红外扫描仪无声运转。
她没说话,但肩膀绷得笔直——那是高度戒备的姿态。
这间由废弃变电站改造的地下哨所,是老焊几十年来藏身之所,也是整座城市电网脉络中唯一未被登记的“盲点”。
“喝点汤。”老焊端来一碗冒着热气的浑浊液体,碗边裂了口,像他沙哑嗓音里藏着的岁月,“暖不了命,至少别让脑子冻住。”
凌晓接过碗,热意从掌心渗入,却驱不散心头寒意。
他的目光落在中央木桌上摊开的半幅残卷上——《百灵图》。
纸面斑驳,墨迹晕染,可每一笔都透着无法忽视的生命力。
数十种幻灵跃然纸上,形态各异:有披甲执戟的石像鬼,有尾如星河的九首狐,还有蜷缩如婴孩、眼似深潭的雾形之物。
最令人心悸的是,每一只脚下皆标注三行小字:
【生年】
【名讳】
【愿念】
“你们锻魂阁的人总说……”老焊拄着拐杖走近,枯瘦的手指轻轻抚过画卷一角,“我们画的是兵器,他们造的才是孩子。”
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可到最后,谁还记得那些名字?”
凌晓呼吸一滞。
老焊的手指停在一角不起眼的位置——那里画着一头通体银白、鹿角盘曲的灵兽,双目闭合,四蹄踏云,题注写着:
【守心|诞于执念,归于守护|生年:癸未冬|名讳:无|愿念:等一个人回来】
“这是你爹画的最后一笔。”老焊看向凌晓,眼中竟有几分悲悯,“‘守心’……是你姐姐走那天诞生的。”
仿佛一道惊雷劈进脑海,凌晓浑身剧震,手中瓷碗差点脱手摔碎。
姐姐……不是死于怪物吞噬?
而是有人把她拖进了虚界——而父亲知道真相,用全部心血画下这只名为“守心”的幻灵,只为等待一个不可能归来的身影。
他颤抖着翻开画册,找到那一页仍在变化的【怨痕】图鉴。
原本血红如烙印的纹路,此刻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色,转为淡青光晕,宛如初春冰面下涌动的溪流。
这一次,他不再抗拒记忆回溯。
他主动闭眼,沉入其中。
视野骤然切换——冰冷、扭曲、充斥着无尽空洞的虚界深处,一只庞大如山的饕餮缓缓睁开双眼。
它没有恶意,没有愤怒,只有一种源自本源的饥渴:对“存在”的渴望。
画面流转,它第一次触碰现实——透过一面布满儿童涂鸦的玻璃窗,望见屋内一家人围坐火锅,笑声喧闹,蒸汽氤氲。
母亲夹菜给小女孩,父亲笑着擦去她嘴角的油渍。
窗外的饕餮静静凝视,巨爪贴在玻璃上,留下一道模糊爪印。
那一瞬,凌晓眼眶发热。
原来你也不是怪物……你只是想活下去,想感受一次温暖,想被人叫一声名字。
泪水滑落,砸在画册封面上,溅起一圈微不可察的涟漪。
血色彻底消退,取而代之的是柔和青光,图鉴上方浮现新字样:
【共鸣·初启】
就在此刻,门外传来极轻的脚步声,带着犹豫与恐惧。
吱呀——
门缝被推开一条细线,阿嚏探进脑袋,脸上脏兮兮的,唯独一双眼睛亮得惊人。
他蹑手蹑脚地溜进来,将一枚锈迹斑斑的齿轮挂坠轻轻放在桌上,又指了指自己心口,双手交叉做出撕裂动作,随即泪水滚落。
凌晓怔住。
他读懂了。
陆九衡的心……早就和锈灵融为一体。
那个疯癫偏执的男人,并非单纯堕落,而是将自己的情感、记忆、执念全部献祭给了虚界,只为唤醒某种早已被遗忘的回应。
而他自己呢?
凌晓低头看着画册,喉咙发紧。
他动不动就画出高达、斩魄刀、机甲神兵,靠着动漫里的热血设定横冲直撞,自以为是在战斗,其实不过是搬运别人的梦想,批量生产没有灵魂的武器。
难怪陆九衡骂他是“窃梦之徒”。
因为他从未真正赋予这些具现之物名字与故事,也未曾倾听过它们为何而生。
“抱歉……”他低声呢喃,手指抚过画册空白页,“是我太依赖别人的热血了。”
屋内一片寂静,唯有灯泡电流滋滋作响。
苏沐瑶忽然转身,目光扫过桌上的齿轮挂坠,眼神微闪。
她没说话,只是默默调出腕表终端,加密频道弹出一行红色警告:
【灰烬预案进入倒计时12小时。
归心站周边区域即将封锁,所有滞留人员强制撤离。】
她抬眼看向凌晓,声音依旧冷冽,却少了平日的机械感:“你还有选择的时间。”
凌晓没有回答。
他只是缓缓合上画册,指尖摩挲着封皮上那道古老符文,仿佛听见了某种遥远的呼唤。
窗外,夜色正浓。
而在城市边缘的钟楼遗址方向,乌云悄然聚拢,一道微弱的光束自废墟深处透出,如同沉睡巨兽睁开了第一只眼。
翌日清晨,艾瑟拉的天际泛着铅灰色的微光,仿佛昨夜未尽的阴云仍在低语。
归心站周边已化作军事禁区,魏统领率领的对策局特勤部队如铁幕压境,重型外骨骼机甲列阵推进,无人机群如蜂群盘旋于高空,冷光闪烁的监控探头扫过每一寸土地,电磁封锁网悄然展开,切断一切非常规能量波动。
城市在沉默中被切割。
而凌晓站在钟楼遗址百米外的废弃高架桥上,雨水顺着他的发梢滴落,浸湿了衣领。
他没有穿防护服,也没有携带任何制式武器——只有那本祖传画册紧贴胸口,还有一本早已泛黄、边角卷曲的速写本,藏在背包最深处。
“你确定要进去?”苏沐瑶出现在他身侧,战术目镜收起,露出一双罕见地流露情绪的眼眸,“一旦踏入封锁区,就是叛逃罪。”
“我从没觉得自己是个合格的绘灵师。”凌晓笑了笑,声音很轻,却像刀刻进风里,“我只是个靠抄别人梦想混日子的咸鱼。但今天……我想画点属于自己的东西。”
话音未落,她忽然抬手,一道干扰脉冲从腕部装置射出,半空中一架侦察无人机瞬间失控坠毁。
苏沐瑶跃下高架,落地无声:“那就别死在里面。”
两人借着地下管网潜行,避开巡逻机械犬与热感雷达,在一处坍塌的通风井口突破第一道防线。
途中,苏沐瑶突然开口,语气平静得近乎异样:
“我调阅了‘净墨计划’的加密档案……你姐姐最后一次任务汇报记录是:‘绘灵非工具,乃桥梁。若无心为引,墨即是尸。’”
凌晓脚步一顿。
雨丝斜织,打在他脸上,冰凉刺骨。可心底却像有火燃起。
他笑了,笑得有点涩,也有点释然:“她早看透了一切,是不是?不是我在用画册控制幻灵……而是我该问它们——你想成为什么?”
登顶钟楼废墟时,狂风骤起,乌云翻涌如潮。
残破的齿轮塔尖嗡鸣震颤,似在回应某种即将到来的觉醒。
凌晓不再翻开《死神》漫画,也不回忆动漫里的华丽卍解。
他只是缓缓取出那本妹妹小时候送他的速写本,翻到一页稚嫩涂鸦——歪歪扭扭的简笔画小人正挥舞大剑斩杀怪物,标题写着四个拼音字母:“ge ge da guai shou”(哥哥打怪兽)。
雨水顺着纸面流淌,墨迹晕开,却在他眼中凝聚成光。
他撕下那页纸,举过头顶,任风雨撕扯。
然后,指尖划破掌心,鲜血混着雨水,在空中缓缓勾勒——
一笔,是童年的勇气;
二笔,是逃避多年的愧疚;
三笔,是终于愿意背负的责任。
黑色大刀自虚空中凝实,刀身粗粝如铸铁,棱角分明,毫无美感,却散发着令人心悸的压迫感。
刀脊上一道裂痕贯穿始终,正是他这些年推脱、退缩、自欺的印记。
当最后一笔落下,整座钟楼轰然共鸣!
砖石缝隙迸发出青色纹路,如同血脉复苏。
画册在怀中剧烈震动,金纹暴涨,【守心月】图鉴彻底固化,新特性浮现:
【意志承载体·可传承】
这一刻,远在地底深处,陆九衡猛然抬头,浑身锈链崩直,眼中幽光炸闪——
“这不是……他们的造物……这是……诞生了灵魂的创造。”
而在凌晓身后,雾气翻腾间,一台银白机械巨人的虚影首次完整浮现半身,高达数十米,肩甲铭刻未知徽记。
驾驶舱内,隐约可见一个戴眼镜的少年激动挥手,嘴唇开合,似在呐喊什么。
苏沐瑶望着那个在暴雨中执笔不倒的身影,雨水滑过她冰冷的脸颊,像是一种久违的温度。
她轻轻启唇,说了一句从前绝不会说的话:
“这次……我陪你一起疯。”
风止,雷歇。
雨后的归心站遗址蒸腾起诡异雾气,金属藤蔓如血管般在地表蔓延,扭曲生长,勾勒出一座模糊地铁站轮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