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后的归心站遗址,像一具刚刚苏醒的金属尸骸,在晨光中泛着冷铁般的青灰色光泽。
雾气蒸腾,扭曲了视线,那些蜿蜒爬行的金属藤蔓仿佛拥有生命,根根如脉搏般微微跳动,勾勒出一座半透明的地铁站轮廓——斑驳的站名牌上,“归心”二字锈迹斑斑,却依稀可辨。
凌晓蹲在地上,指尖轻轻触碰其中一根藤蔓。
没有灼热,没有刺痛,也没有虚界生物常见的能量波动。
只有一种细微、规律的震颤,顺着指尖爬上脊椎,直抵脑海——像是心跳。
他猛地缩回手,瞳孔微缩。
“不是能量……是节律。”他喃喃自语,脑海中骤然闪过陆九衡那双燃烧着执念的眼睛,还有那句低沉如锈铁摩擦的话:“他们造的才是孩子。”
风掠过废墟,卷起几片残破的纸页,一张泛黄的儿童画随风翻滚,上面画着两个小人牵着手走向太阳。
凌晓没去捡,只是盯着那不断生长的藤蔓,忽然觉得它们不像入侵,倒像……在寻找什么。
“对策局判定此地为‘虚界侵蚀点’,十二小时内执行净化爆破。”
清冷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苏沐瑶从阴影中走出,战术平板紧握在手中,屏幕上的灵波读数剧烈起伏,形成一片猩红区域,正以藤蔓为中心不断扩散。
她顿了顿,目光落在凌晓脸上:“我申请了四十八小时缓冲期。”
凌晓挑眉,苦笑:“你这是违令。”
“我只执行合理的命令。”她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
凌晓看着她,忽然笑不出来。
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她已经站在了体制的对立面,只为等他查清真相。
“所以,你觉得这不是侵蚀?”他问。
苏沐瑶摇头:“它在‘生长’,而非‘吞噬’。区别在于目的。而目的……需要理解才能判断。”
一句话,像锤子敲进他心里。
当晚,凌晓蜷在宿舍床上,画册摊开在胸前。
月光透过窗帘缝隙洒落,照在【怨痕】那一页上——血痂般的标记死死附着于饕餮图鉴之上,像一道无法愈合的旧伤。
他闭眼回想与饕餮一战的记忆,想提炼更多细节用于强化具现。
可刚一集中精神,耳边就响起低沉呜咽,如同无数人在黑暗中哭泣。
他的太阳穴突突直跳,一股冰冷的情绪顺着神经蔓延:绝望、悔恨、被背叛的愤怒……
他猛地睁开眼,冷汗浸透后背。
这不是回忆。这是感染。
他翻身坐起,抓起新具现的“守心月”,走向阳台练习靶。
刀锋斩落,空气撕裂,可在即将命中的一瞬,刀身竟剧烈震颤,仿佛被某种意志抗拒,硬生生偏移轨迹!
“怎么回事?”他皱眉,再次挥刀,结果依旧。
第三次,他咬牙灌注更多精神力,可“守心月”不仅未稳定,反而在他掌心发烫,刀脊上的裂痕隐隐渗出一丝暗红,宛如流血。
“它在排斥我?”凌晓怔住。
就在这时,画册无风自动,一页凭空浮现,画面清晰得如同亲临——
废墟之中,一名少年跪地痛哭,怀中抱着一具锈迹斑斑的人形机械残骸。
少年浑身是伤,手指死死抠进金属缝隙,嘶吼无声,泪水混着雨水滑落。
那一瞬间的情感冲击几乎让凌晓窒息:那种失去至亲的痛,那种无力挽回的悔……
他猛然捂住胸口,呼吸急促。
这感觉……和昨夜梦见姐姐失踪时,一模一样。
“不是残留记忆……”他声音发颤,“是同化。【怨痕】正在把那个‘创造者’的情绪,一点点塞进我的脑子里。”
他猛地合上画册,心脏狂跳。
如果绘灵师的能力来自理解与收录,那当收录的对象带有强烈执念,会不会反过来影响使用者?
更可怕的是——如果这些幻灵本就是由人类情感孕育而成,那它们究竟是工具,还是……另一种形式的生命?
手机震动,一条匿名消息弹出:【美术社颜料柜第三层夹层,U盘。
别用校内网络打开。】
凌晨两点,凌晓潜入美术社,撬开老旧的颜料柜。
果然,在深蓝色群青颜料盒夹层中,摸到一枚黑色U盘。
插入笔记本,文件自动解压——是一段监控录像合集,标注着“异常能力者收容记录”。
画面里,一个个曾被报道“成功净化”的异能者,在进入对策局设施后,全部被秘密转移至地下通道系统。
而所有路线终点,都指向同一个坐标——正是如今金属藤蔓汇聚的核心区域。
最后一帧地图展开,凌晓盯着那熟悉的结构,血液瞬间冻结。
那是废弃的城市地下管网B7区,二十年前因一场神秘事故封闭。
而现在,那些藤蔓……正是从那里蔓延出来的。
他终于明白。
对策局不是不知道这里有东西在生长。
他们是早就知道,并且一直在引导、监控、利用。
而所谓的“净墨计划”,根本不是清除污染——
是清除失控者。
窗外,月光被乌云吞噬。
凌晓盯着屏幕,手指缓缓收紧。
他知道,再往前一步,就再无退路。
可有些真相,不能装作看不见。
他起身,将画册塞进背包,顺手抓了一瓶备用灵墨。
走到门边时,脚步一顿,回头看了眼墙上挂着的那幅妹妹小时候送他的涂鸦——歪歪扭扭的小人举着大剑,上面写着“哥哥打怪兽”。
“这次……”他低声说,“不是打怪兽那么简单了。”
翌日清晨,城市边缘的废弃通风井口,铁栅栏锈蚀断裂。
浓雾深处,一个瘦小身影蹲坐在阴影里,脖颈缠绕着半条活化锈链,双眼通红。
阿嚏抬起头,看见远处走来的凌晓,猛地站起,跌跌撞撞冲上前,死死拽住他的背包带,浑身颤抖。
然后,他抬起手,颤抖地指向自己的太阳穴。
浓雾如墨,缠绕在废弃通风井口的断铁栅栏之间,仿佛某种活物正悄然呼吸。
凌晓站在雾前,背包带被一只瘦小的手死死攥住,指节发白。
阿嚏。
那孩子双眼通红,嘴唇干裂,脖颈上缠绕的半条锈链微微震颤,像是感应到了什么远比恐惧更深的东西。
他没有说话——他从来不能说话——只是颤抖地将手指抵在自己太阳穴上,然后猛地指向脚下幽深的地底裂缝。
“你……想让我听?”凌晓低声问,声音几乎被雾气吞没。
阿嚏点头,眼泪滚落。
凌晓闭上眼。
刹那间,世界崩塌。
无数细碎、扭曲、残破的呢喃从四面八方涌来,像千万根针扎进脑海——
“疼……”
“别丢下我……”
“我还想回家……”
不是语言,是情绪的残响,是记忆的碎片,是那些曾被他亲手斩杀的幻灵,在虚界与现实夹缝中留下的最后悲鸣。
它们本该消散,可此刻却通过地下蔓延的金属藤蔓彼此连接,织成一张庞大而痛苦的意识网络。
而在那网络最深处……有一道脉动。
沉稳、缓慢、规律——像一颗被埋葬多年的心脏,仍在跳。
咚……
阿嚏抓住他的手腕,用力按在自己胸口,又指向地底,再比出一个模糊的口型:
“名……字。”
凌晓瞳孔一缩。
它不想伤害任何人。
它只是……想被人记住名字。
“陆九衡说的‘孩子’……原来是你造的?”他喃喃自语,心脏狠狠一抽。
不再犹豫。
他睁开眼,咬破指尖,在画册封面上快速勾勒一道简易符纹——【静识】。
这是绘灵师用于稳定精神的初级技巧,但此刻他顾不得消耗。
灵墨微光一闪,意识屏障加固,他一步踏入通风井,身影没入黑暗。
越往下,空气越沉重。
墙壁不再是混凝土,而是扭曲的金属板拼接而成,上面钉满了旧照片、玩具、衣物碎片——全是流浪者遗物。
每走一步,脚下的锈链便轻微震颤,仿佛整座地下管网都活着,在注视着他。
终于,通道尽头豁然开朗。
眼前是一片令人窒息的“城市”——由报废列车车厢堆叠成楼,钢筋为骨,破沙发、烂书桌、断自行车焊接成街道,无数锈链如血管般贯穿其中,最终汇聚于中央一座巨大心脏状结构。
那便是“锈心”。
表面布满裂痕,却依旧缓缓搏动,每一次收缩,都有微弱的红光顺着锈链传向四面八方。
那些曾消失的流浪者遗物,竟在这诡异的共鸣中微微发烫,仿佛还残留着主人最后的体温。
高处,陆九衡立于一根断裂的信号灯塔之上,左眼嵌着一枚缓缓旋转的青铜齿轮,冷光流转。
“你来了。”他开口,声如锈铁摩擦,“我以为你会带着对策局的炸弹下来。”
凌晓握紧画册:“我想看看,你说的‘生命’,到底是什么。”
“你画的是动漫里的英雄,”陆九衡缓缓抬手,三条粗大锈链破空而起,如巨蟒腾舞,“我造的是现实中的孤儿。你说谁更懂‘活着’?”
话音未落,锁链已至!
凌晓猛然翻滚,肩头擦过一道铁痕,火辣作痛。
他迅速翻开画册,笔尖凝聚灵墨,低喝:“具现——【守心月】!”
刀影初成,银光乍现!
可就在下一瞬,画册边缘突然渗出黏稠黑血,【怨痕】纹路如瘟疫般疯长,瞬间爬满整页图鉴。
那柄即将成型的斩魄刀发出一声凄厉哀嚎,仿佛承受着无尽痛苦,随即轰然崩解,化作墨灰飘散!
陆九衡冷笑:“看清楚了?你的武器,正在恨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