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城郊的老巷像一条被城市遗忘的伤疤，歪歪斜斜地延伸进黑暗。
铁皮屋孤零零地蹲在巷子尽头，屋顶锈迹斑斑，墙皮剥落得像是被岁月啃过的骨头。
凌晓推开门时，门轴发出刺耳的呻吟，仿佛这屋子也认得他，正用疼痛提醒他的归来。
屋内炉火未熄，橘红色的火光在墙上跳动，映出老焊佝偻的身影。
他坐在一张瘸腿的木凳上，手里握着那把从不离身的锈焊枪，指节粗大，布满烫痕。
听见脚步声，他没有回头，只是喉结动了动，声音沙哑得像砂纸磨铁：
“你终于来了。”
凌晓没说话，从怀里掏出那本边角卷曲的童年速写本，还有那块刻着“小柱子”的锈铁片，轻轻放在桌上。
火光下，铁片上的字迹模糊却倔强，像是有人用尽力气在废墟里刻下的最后一句话。
老焊的目光落在铁片上，瞳孔猛地一缩。
他枯瘦的手颤了一下，缓缓伸出去，指尖几乎要触到又缩回，仿佛那不是一块铁，而是一具尚有余温的尸骨。
良久，他低声道：“你还留着这个？”
“我一直……以为它只是个纪念品。”凌晓嗓音有些哑，“小时候姐姐捡回来的流浪狗，死在拆迁工地的钢筋堆里。我把它埋了，还刻了这块牌子插在土上。”
老焊终于伸手，将铁片拿了起来，对着火光翻看，像是在读一段早已尘封的判词。
“锻魂阁的规矩——每造一灵，必录其‘生年’、‘名讳’、‘愿念’。”他一字一顿，像是在念某种古老咒语，“不是为了纪念，是为了让它们死后，魂有所归。”
凌晓心头一震。
“什么意思？”
老焊没答，颤巍巍地挪到床边，掀开腐朽的草席，从床底拖出一个铁盒。
盒子锈得厉害，打开时发出刺啦一声，像是撕开了时间的封印。
里面是一张泛黄残破的纸页，边缘焦黑，像是从大火中抢出来的。
他将纸页摊开，正是《百灵图》残卷的最后一角。
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名字——有些清晰，有些被水渍晕染成墨团。
每一行旁都标注着三栏：生年、名讳、愿念。
而在最下方，有一处空白，格子空着，却被人用力划了一道红杠，像是被强行抹去。
“你爹当年坚持要在图鉴里加这一栏。”老焊盯着那道红杠，眼神晦暗，“他说，幻灵不是工具，是‘存在过’的生命。可锻魂阁只信力量，不信名字。他们说这是软弱，是异端。”
他抬头看向凌晓，目光如钉：“你刚才斩断庚七锁链的那一刀……不是来自任何幻想，对吧？”
凌晓低头看着自己的手。
指尖还在隐隐作痛，仿佛那柄由心血凝成的黑刃并未真正消散。
“我没有画高达，也没有画斩魄刀……”他喃喃道，“我只是……想起了小柱子。它死的时候，没人记得它的名字。”
老焊缓缓点头：“所以你画出了‘它曾存在’这件事本身。”
空气仿佛凝固了一瞬。
凌晓忽然明白了什么。
绘灵师的力量，从来不是简单地把幻想变成现实。
而是——以心为笔，以记忆为墨，为那些被世界遗忘的存在，重新赋予名字与意义。
真正的绘灵，是见证生命。
他猛地合上画册，眼神变了。
不再是那个只想躲进咸鱼壳里的懒散青年，而是终于握住自己使命的传人。
“我要回去钟楼。”他说。
“那边已经被对策局列为禁区，能量波动异常，随时可能引发虚界裂隙。”老焊警告。
“那就正好。”凌晓冷笑一声，“小柱子不该死在无人知晓的废墟里。我要让它——被正式‘收录’。”
老焊沉默片刻，忽然笑了，笑得像个看透生死的疯子。
他从铁盒底层抽出一支漆黑的墨管，塞进凌晓手中。
“灵墨，用我的血炼的。不多，够你写一次名字。”
凌晓深深看了他一眼，转身离去。
门外雨又开始下，不大，却冷得刺骨。
苏沐瑶等在巷口，黑色风衣紧贴身形，耳麦闪烁着蓝光，显然是在接收实时指令。
她拦在他面前，声音毫无波澜：“对策局已锁定你位置，再靠近钟楼遗址，就是叛国行为。上级命令就地拘押。”
凌晓停下脚步，雨水顺着发梢滴落，滑过眼角，像一滴迟来的泪。
他笑了笑，笑容里带着点自嘲，也带着决绝。
“如果拯救必须先被定义成犯罪，那我宁愿不当英雄。”
苏沐瑶瞳孔微缩。
通讯器里传来急促指令，她盯着他看了足足五秒，然后抬手，一把将耳麦摘下，狠狠摔在地上，踩碎。
“任务变更。”她声音依旧平静，却多了某种难以言喻的重量，“我要确保你活着回来。”
两人并肩走入雨幕，身后城市的灯火渐远，前方钟楼的剪影矗立在雷云之下，如同一座通往亡者的碑。
阿嚏已经到了。
他蹲在钟楼前的空地上，用碎石摆出一个巨大的符号——歪歪扭扭，线条幼稚，却明显是个笑脸。
凌晓走过去，蹲下身，轻轻摸了摸那孩子冰冷的小手。
然后，他将那块锈铁片，缓缓插入地面裂缝。
雨水混着指尖渗出的血，滴落在画册翻开的空白页上。
他执笔，一笔一划，写下：
小柱子，生于废墟，愿念：被记得。
刹那间——
铁片剧烈震颤，锈粉如烟升腾，在雨中凝聚成一道半透明的少年幻影。
它穿着破旧的背带裤，脸上脏兮兮的，却咧嘴笑着，朝凌晓轻轻挥了挥手。
随后，化作一道流光，静静注入画册。
【新图鉴生成：锈灵·小柱子（游离级）｜特性：执念共鸣】
画册封面，青光一闪而逝。
远处钟楼顶端，一道身影伫立在暴雨之中。
陆九衡的义眼齿轮缓缓转动，映出下方那道跪地执笔的身影。
可就在图鉴生成的瞬间——
齿轮，停了。
他喉咙里滚出一声压抑的低吼，像是锈铁在摩擦灵魂：
“你以为这样就能赎罪？死去的幻灵不会复活！”
而下方，凌晓缓缓抬起头，雨水顺着他脸颊滑落，眼神平静得可怕。
无需修改
暴雨如注，钟楼顶端的阴影里，陆九衡的身影宛如一尊被遗忘在时间尽头的残像。
他的义眼齿轮凝滞不动，金属与血肉交缠的眼眶中，那抹猩红的光点第一次失去了焦距。
“你以为这样就能赎罪？死去的幻灵不会复活！”他嘶吼出声，声音像是从锈蚀的铁管深处刮出，带着经年累月的恨意与不甘。
可凌晓没有回应愤怒。
他只是缓缓抬起头，雨水顺着额角滑落，滴进眼里，刺痛却清明。
他望着那个站在高处、被机械与执念缠绕的男人，嘴角竟扯出一丝极淡的笑。
“我不是在赎罪。”他说，声音不大，却穿透雨幕，清晰得如同刻进空气，“是在还债。”
他顿了顿，指尖抚过画册封皮，那里还残留着温热的血迹。
“我用了那么多年别人的故事当盾牌——斩魄刀、高达、神兵天降……我躲在动漫游戏的壳子里，假装自己是个看客。”他低声说，像是在对陆九衡讲，又像是在对自己清算，“但现在，轮到我说自己的了。”
话音落下，他合上画册，深吸一口气，再次抬手。
这一次，笔尖溢出的不再是冷冽的黑芒，也不是撕裂现实的银光。
而是一道温暖得近乎幼稚的金色墨痕，像是童年蜡笔在纸上涂抹的第一道阳光，笨拙、歪斜，却坚定地延展向夜空。
线条在雨中舞动，勾勒出一台结构粗糙的机器人——关节粗大，胸腔外露，背后背着一个鼓鼓囊囊的旧书包。
驾驶舱内，坐着一个戴眼镜的少年剪影，双手紧握操纵杆，仿佛正拼尽全力操控这台并不完美的机甲。
“这是……”苏沐瑶微微睁眼，耳麦早已粉碎，但她仍本能地感知到了某种异变。
这不是任何已知幻想的投影。
这是独属于凌晓的记忆——是他小学美术课上画过的“守护者一号”，是他写在日记本里的英雄梦，是他曾相信“只要画出来，就能保护重要的人”的天真。
可正是这份真实，让整座城市的地下血脉为之震颤！
艾瑟拉全城的地下管网剧烈震动！
那些原本如毒藤般肆意扩张的金属根须，在接触到那道金色轮廓的瞬间，齐齐停住，继而……向上弯曲！
如同亿万根金属手臂破土而出，不为破坏，不为吞噬，只为朝向钟楼，指向那道由回忆铸就的巨人虚影。
陆九衡踉跄后退一步，踩碎檐角瓦片。
他捂住胸口，那里埋藏着一颗以万千怨灵锻造的“锈心”。
此刻，那颗本应冰冷无情的核心，竟传来一阵陌生的波动——
安宁。
不是压制，不是镇压，而是……共鸣。
“你……给了它们‘名字’？”他喃喃，声音颤抖，像是第一次看清了某种被自己亲手抹去的真相，“不是编号，不是编号……是名字？”
就在此时，远在巷尾的铁皮屋内，老焊蜷缩在炉火旁，忽然浑身一震。
桌上那张《百灵图》残卷无风自动，泛黄纸页上的墨迹微微发烫。
那些早已干涸的名字下，一个个浮现出极其微弱、却真实存在的光晕——像是沉睡百年的魂魄，第一次听见了呼唤。
同一秒，对策局最深层的地下档案室，布满灰尘的古老终端屏幕骤然亮起。
周默言猛地抬头，盯着那行跳出的指令，瞳孔骤缩：
【净墨协议暂停】
——检测到‘灵启信号’
来源定位：钟楼遗址
而钟楼上，金色巨人缓缓落地，没有轰鸣，只有一声轻得像叹息的“咚”。
雨，不知何时开始小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