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特式的尖顶在夜色中如利剑刺向铅灰色的天空,风穿过断裂的石缝,发出低沉呜咽。
艾瑟拉大学主楼外墙的剥落还在继续,一块又一块青灰色砖石像腐朽的皮肉般片片脱落,露出其下深埋百年的碑文层——层层叠叠的名字,密密麻麻地刻进墙体,仿佛整座建筑本身就是一座巨大的墓碑。
凌晓站在那面正在“苏醒”的墙前,指尖轻轻抚过一道凹痕。
“李阿婆,卖糖水三十年,愿念:孙子考上大学。”
字迹歪斜,却带着某种执拗的温度。
他喉咙一紧,像是被什么无形的东西攥住了呼吸。
画册在他怀中剧烈震颤,封面那道自幼便存在的裂痕此刻滚烫如烙铁,几乎要灼伤他的胸口。
突然,一页空白纸张自动翻起,血红色的字迹凭空浮现,笔锋稚嫩、歪歪扭扭,却熟悉得让他心脏骤停——
“它们还记得……你也该记起来了。”
这字!
这不是系统生成的文字,也不是灵墨幻化的符文。
这是……这是五岁妹妹写给他的生日信上的字!
记忆如潮水倒灌。
那个雨天,小小的女孩踮着脚把一张皱巴巴的纸塞进他手里,上面画了个歪头笑脸,写着“哥哥最厉害啦!打怪兽超勇!”那时她还不会握笔,每一个字都像是用指甲抠出来的。
可后来呢?
后来她消失了。
官方记录里根本没有这个人存在。
连父母都说:“你从来没有妹妹。”
但现在,这本祖传画册,竟以她的字迹说话?
“不是金手指……”凌晓声音发颤,“是你在用它联系我?”
耳边似乎响起一声极轻的叹息,转瞬即逝。
“凌晓!”苏沐瑶的声音冷而急促,打断了他的恍惚。
她手中磁卡闪烁红光,警报声从远处传来,“档案馆不能久留,魏统领的人随时会封锁整栋楼。”
他猛地回神,抱紧画册,跟着她快步撤离。
小鹿被叶知秋背着,一路昏昏沉沉,但双手始终蜷缩在胸前,像是护着什么看不见的东西。
走廊幽深,应急灯忽明忽暗。
经过B栋时,两侧教室门缝里传出细微抽搐声。
上百名昏迷的学生横七竖八躺在地上,此刻竟同时颤抖起来,眼睑下眼球高速转动,如同陷入同一场噩梦。
“他们在做同一个梦!”叶知秋猛然抬头,脸色惨白,“全是钟楼倒塌的画面!塔尖砸下来,血流成河……有人在哭喊‘救救我们’!”
话音未落,天花板渗出锈红色液体,滴滴答答,在空中凝聚成一张泛黄的老照片——黑白影像中是一群穿旧式校服的学生站在钟楼下合影,可他们的脸全被划烂了,只剩空洞的眼眶。
凌晓瞳孔一缩:“灰面监守者的前置征兆!它在重构认知锚点!”
他一把抓住小鹿的手,咬破指尖,鲜血顺着指腹流淌,在她掌心迅速画下一枚残缺的符纹——锻魂阁失传的“残响引”,能短暂开启灵魂共振。
“你能听见它们想说什么吗?”他盯着女孩的眼睛,声音压得极低。
小鹿浑身剧震,嘴唇开始无声开合,像是在翻译某种遥远的回声。
她的表情痛苦,眼角渗出血丝,却仍死死睁着眼。
“疼……好多人说……疼……”她终于挤出几个音节,“名字……被吃掉了……求求你……记得我们……”
凌晓心头如遭雷击。
影子低语……原来根本不是幻觉!
那是被清除的幻灵残念,是那些曾真实存在却被强行抹去的记忆碎片!
它们通过画册的裂缝,将痛苦投射到他这个唯一能“看见”的人身上!
难怪每次他使用画册,都会头痛欲裂。
那不是副作用——是无数亡魂在他脑中呐喊!
他不再犹豫,猛地翻开速写本,抽出一页涂鸦——那是他小时候画的“哥哥大战外星巨兽”,线条粗糙,色彩幼稚,画中的自己手持发光大剑,背后还有翅膀。
他将这张纸贴在画册封面上的裂痕处。
刹那间——
嗡!!!
整本画册爆发出淡青色光流,如活物般逆向冲入他眉心!
剧痛袭来,仿佛有千万根针扎进大脑,紧接着,一段尘封记忆轰然炸开——
幼年地铁站,归心站3号出口。
雨很大。
他蹲在地上画画,蜡笔涂抹着想象中的机甲战士。
姐姐蹲在一旁,长发被风吹乱,轻轻摸了摸他的头,笑着说:
“你画的每一笔,都有人在看着呢。”
“别怕他们说你奇怪。”
“总有一天,你会让所有人……都记住不该被忘记的事。”
画面戛然而止。
凌晓跪倒在地,冷汗浸透后背。
苏沐瑶扶住他肩膀,罕见地没有催促。
“你知道了?”她问。
他抬起头,眼神变了。不再是懒散、吐槽、逃避现实的咸鱼青年。
而是……觉醒的绘灵师。
“我不是在画幻想。”他喃喃道,“我是在替他们……重新活一次。”
就在此时,城市监控中心。
魏统领死死盯着屏幕上不断蔓延的碑文——那文字如藤蔓般爬上教学楼外墙,甚至开始向邻近街区扩散。
每一个名字亮起,就有一处原本被“净化”的区域出现记忆反扑。
“荒谬!全部都是数据冗余!虚假记忆污染!”他怒吼,一掌拍在控制台上,“启动三级清剿协议!目标优先级调整为——所有清醒者!”魏统领的掌风震得控制台火花四溅,猩红的警报光在监控室内疯狂旋转。
屏幕上,艾瑟拉大学的鸟瞰图正被无数蠕动的文字覆盖,那些碑文如同活物般攀爬、蔓延,甚至开始向城市主干道渗透。
每一个名字亮起,就有至少一名原本“已被净化”的市民突然跪地痛哭,嘴里喃喃着从未存在过的记忆。
“荒谬!全是认知污染!”他怒吼,指节因用力而发白,“三级清剿协议,立即执行!所有仍保持清醒意识的个体——全部列为高危目标,优先拘押、强制格式化!”
就在这时,门无声滑开。
莫老师缓步走入,银丝镜框后的眼神平静如深潭。
她将一份脑波分析报告轻轻放在操作台上,指尖点了一处波形图:“小鹿的θ频段与画册共鸣系数达到98.7%,她的潜意识频率几乎与‘灵墨’同频共振……她不是普通觉醒者。”顿了顿,声音低了几分,“她是天然的容器,可能比‘绘灵师之血’更纯粹。”
魏统领瞳孔一缩,目光骤然转冷。
“容器?”他冷笑一声,手指在终端上快速敲击,调出地下通道的布控图,“那就把她带回主控室。既然旧锚点失效,那就用新的——把她接入‘净界系统’,作为下一次全域净化的核心节点。”
“可她只是个孩子。”莫老师声音微颤。
“正因为她只是个孩子,才更容易重塑。”魏统领冷冷抬头,“感情是漏洞,记忆是病毒。我们要的,是秩序,不是回声。”
与此同时,校园深处,B栋教学楼走廊已彻底陷入异变。
灰面监守者的轮廓在空气里不断扭曲、膨胀,它那由无数模糊面孔拼接而成的头部正高速轮转,每一张脸都张着嘴,重复着同一句话:“停止呼唤……名字没有意义……你们终将遗忘……”
它的身体开始模仿——先是苏沐瑶的战术外骨骼轮廓,接着是叶知秋的校服剪影,最后,竟凝成一个与凌晓一模一样的人形,连嘴角那抹懒散的弧度都分毫不差。
“你累了吧?”仿生凌晓轻笑,声音却冰冷如铁,“收手吧,反正没人记得你妹妹,也没人需要你画画。”
凌晓站在崩塌边缘的楼梯口,怀中画册滚烫如心脏搏动。
他盯着那个“自己”,忽然笑了,笑得眼角渗出血丝。
“你说得对,我确实累了。”他缓缓合上画册,指节因用力而泛白,“但我画的不是记忆——是复活。”
话音未落,他猛地撕下速写本最后一页,那是他随手涂鸦的一幅画:一群歪歪扭扭的小人手拉着手,站在倒塌的钟楼前,头顶写着四个大字——“我们还在”。
他咬破手指,以血为墨,在纸背写下三行字:
我们记得你们。
我们看见你们。
你们不是数据,不是冗余,不是错误。
然后,他划燃打火机。
火焰舔舐纸页,灰烬升腾而起,随穿堂风飘散至整栋大楼。
寂静。
死一般的寂静。
下一瞬——
所有昏睡的学生睫毛同时轻颤。
上百双嘴唇微微开启,发出近乎听不见的低语。
起初是零星几个音节,随后汇聚成一片模糊却坚定的声浪,在空荡的走廊里回荡、叠加、共鸣……
“……记得……”
“……名字……”
“……救救我们……”
外墙之上,第一块浮雕缓缓睁开双眼,石质瞳孔倒映着夜空。
画册封面那道裂痕,不再渗血。
反而,一丝温润青光自缝隙中缓缓吐纳,如同沉睡千年的生命,终于……开始呼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