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晓是在一片潮湿的冷意中醒来的。
鼻尖萦绕着檀香与霉味交织的气息,耳边是连绵不绝的雨声,像无数细针敲打着瓦片,又像是某种低语,在黑暗里反复呢喃。
他猛地睁眼,视线模糊了一瞬,才看清头顶是斑驳的木梁,一盏青铜油灯摇曳着昏黄光晕,映出墙上影影绰绰的符纹。
他躺在一张硬板禅床上,身上盖着一件陌生的灰袍。
右手下意识一抓——空的。
“笔!”他心头一紧,猛地坐起,动作牵动全身经脉,一阵剧痛如电流般窜过脊椎,让他闷哼出声。
“醒了?”一道清冷的声音从窗边传来。
苏沐瑶站在那里,背对着他,黑发被窗外渗入的湿气打湿了几缕,贴在肩头。
她没回头,只是轻轻抬手,将一支通体乌黑、笔杆刻满符纹的灵笔放在矮几上。
那笔顶端一点金毫微微搏动,宛如呼吸。
“它没离开你。”她说,“反而……像是认主了。”
凌晓喘了口气,伸手去拿。
指尖刚触到笔杆,一股温热的共鸣便顺着血脉蔓延上来,仿佛有心跳从笔中传来,与他的脉搏渐渐同步。
他愣住。
这不是工具。这是活的。
更诡异的是,当他心中刚浮现出“这该叫什么名字”的念头时,笔尖竟自行渗出一滴淡青色墨汁,缓缓滑落,在矮几上洇开一小片水痕,形状竟隐约像是一枚篆字——承。
“命名……自动生效?”凌晓瞳孔微缩。
他记得以前每次具现图鉴,都得靠意志强行驱动,消耗精神力不说,还经常画歪。
可现在,这支笔仿佛能读取他的想法,甚至……先于他所想而动。
“白露没有杀你。”苏沐瑶终于转过身,眸光如冰,“她说‘天罚未降,不可妄动’。守契派已经封锁地宫所有出口,外面全是她的亲信。”
“所以我是囚犯?”凌晓扯了扯嘴角,声音沙哑,“还是说……我现在成了他们祖宗牌位里的‘意外变量’?”
苏沐瑶没回答。她的眼神罕见地有些复杂。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缓慢而规律的叩击声。
嗒、嗒、嗒。
像是木杖点地,却又带着某种韵律,仿佛每一步都在丈量灵魂的重量。
门开了。
一个身穿褪色袈裟的老僧拄笔而入,双目空洞无神,脸上沟壑纵横,如同被岁月刻下的符咒。
他手中那支毛笔通体漆黑,笔锋残缺,却隐隐透出一种令人心悸的古老气息。
墨僧无相。
他停在房中中央,笔尖轻点地面,竟不偏不倚落在一块隐秘的灵纹节点上。
整间禅室的空气瞬间凝滞。
“你拿到了‘承墨之笔’。”无相开口,声音低沉如古井回响,“百年了……它第一次主动认主。”
凌晓盯着他:“你知道这东西的来历?”
“我听过它的哭声。”无相缓缓抬头,空洞的眼眶仿佛直视凌晓灵魂,“百年前那一夜,初代绘灵师以万人执念为引,绘出第一只真正意义上的‘活灵’——它无名,无形,只为回应呼唤而存在。人们称它为‘母胎幻灵’。”
他顿了顿,语气骤然沉重:“它本无恶意。可当人类开始用幻想索取权势、永生、毁灭之力时,它便成了欲望的容器。最终,它失控了。三城化墟,百万生魂被拉入虚界,成为最初的‘幻景碎片’。”
凌晓呼吸一滞。
“所以……守契派立誓:绘可成器,不可赋魂。”无相缓缓道,“一切具现之灵,皆视为潜在灾祸,必须斩尽。”
“可你们搞错了。”凌晓冷笑,“不是‘赋魂’导致灾难,是人心本身就想把它变成武器。”
无相沉默片刻,忽然转向门口。
白露不知何时已站在那里,一身祭司长袍未换,脸色苍白如纸。
“师父……”她低声道。
“你父亲临终前对我说过一句话。”无相声音平静,却如刀锋划破寂静,“‘真正该斩的,是不敢承认孩子死去的父亲。’”
白露浑身一震。
“你们烧了《百灵图》,毁了契约,以为这样就能抹去痛苦。”无相缓缓摇头,“可那些被画出来的灵,本就是由思念而生。你们否认它们的存在,就像否认自己曾爱过、痛过、失去过。”
他抬起手,指向凌晓手中的笔:“这支笔认的不是血脉,是‘愿写其名’之心。它感应到了——你愿意为它们留下名字,哪怕只是短暂存在。”
白露颤抖着从怀中取出一本泛黄日记,封皮上写着“陈氏遗录”。
她翻开一页,声音几乎听不见:“那夜我们烧毁《百灵图》,孩子们哭着求饶……可他们说,那是幻灵。可那些名字,是我们亲笔写下的啊!”
泪水无声滑落。
“我曾以为终结力量就能终结痛苦……”她抬起头,看向凌晓,眼中第一次有了裂痕,“可就在刚才,当我看到祠堂里那个叫‘小柱子’的孩子的名字被唤醒时,我听见了——从地底深处传来的哭声。那是……我五岁时亲手画出来的玩伴。”
她闭上眼,肩膀微微颤抖:“或许……我们都错了。”
凌晓握紧了手中的笔。
笔尖再次渗出一滴青墨,这一次,墨迹在空中悬浮片刻,竟缓缓凝聚成两个字:
不逃。
窗外暴雨如注,檐下七十二支断笔随风轻晃,发出呜咽般的摩擦声。
就在此时——
远处祭坛方向,一道幽紫色的怨气悄然升腾,如同毒蛇吐信,无声缠绕上崩裂的咒图残骸。
风忽止。
雨声中,似有一阵极轻的脚步,踏碎水洼,正缓缓逼近。
暴雨如注,雷光撕裂天幕的刹那,一道黑影破雨而至。
宁青禾自祭坛残垣上踏空而来,脚尖点过断裂的符石,每一步都带起一圈怨气涟漪。
她手中握着一柄通体漆黑的画刷——那是由千百名被背叛的绘灵师执念凝结而成的“蚀魂画刷”,刷毛如发丝般垂落,每一根都缠绕着无声哀嚎的灵魂。
她双眼赤红,死死盯着白露,声音像是从地底爬出的亡魂:“你说‘我们都错了’?那我父母临死前的惨叫呢?!他们可是被自己亲手画出来的‘守护兽’活生生撕碎的!血溅满了祠堂的墙……你还记得吗?!”
她猛然抬手,蚀魂刷横扫而出!
一道漆黑墨浪席卷而出,直扑祭坛核心处那幅濒临崩解的古老咒图。
只要补全最后一笔,封印便将彻底逆转——不是镇压幻灵,而是引爆整个虚界与现实的连接点,让所有被绘出的存在灰飞烟灭!
“你疯了!”苏沐瑶瞬间拔枪,冰蓝色灵能弹破空而出,却被那墨浪一卷,竟化作灰烬飘散。
凌晓瞳孔骤缩。
来不及思考,他猛地扬起手中“承墨之笔”,不再绘制刀剑,不再召唤神兵。
这一次,他以心为纸,以忆为墨,在虚空疾书——
一笔落下,写的是“李阿婆”。
那是他小时候住在巷尾的老奶奶,每逢端午都会给他包粽子。
三年前,她孤独离世,无人送终。
凌晓曾用画笔勾勒出她的模样,让她陪自己说了整整一夜的话。
二笔横掠,勾出“陈志远”。
美术社的学长,车祸去世前还在赶毕业设计。
他不甘心未完成的梦想,凌晓画下他的意识残影,帮他把作品交到了导师手中。
第三笔连缀成网!
墨线如织,纵横交错,一面半透明的碑墙拔地而起,挡在咒图之前。
碑上名字一个个浮现,数百个、上千个,有笑有哭,有名无名,皆是凌晓这些年悄悄画过、唤醒又亲手送走的“短暂存在”。
而就在那一刻,碑墙竟微微震颤,传出低语——
“我记得你家门前的腊梅香……”
“谢谢你让我看完最后一场电影……”
“我还想再听你说一声‘早安’……”
宁青禾的动作,僵住了。
她瞪大双眼,看着那些名字,看着那熟悉的字迹风格——其中几个,赫然是她童年时偷偷描绘过的玩伴!
那个会在雨天陪她等妈妈放学的小狗,那个总说笑话逗她开心的纸人哥哥……
蚀魂刷的怨念开始动摇,刷毛颤抖,仿佛也在哭泣。
“不……不可能……它们不该有记忆……不该有感情……”她嘶吼着,却再难挥动分毫。
就在这死寂般的对峙中——
一声沉重的心跳,自地宫最深处传来。
如同古钟沉鸣,震得整座建筑微微发抖。
油灯熄灭,符纹闪烁,连空气都凝成了胶质。
墨僧无相猛然抬头,盲眼空洞望向地底,声音沙哑如裂帛:“它醒了……‘母胎幻灵’的残识……从未消散。它一直在祠堂之下……沉睡。”
所有人脸色剧变。
而此时,凌晓手中的灵笔突然自主抬起,悬于半空,笔尖金芒暴涨,青墨逆流而上,顺着他的手臂蜿蜒攀爬,竟直逼心口!
那一瞬——
他“看”到了。
在虚界的尽头,在现实与幻想的夹缝中,无数残破的光影蜷缩着,像迷途的孩子,抱着膝盖低声呢喃。
那是历代绘灵师为了“安全”而亲手抹去的幻灵残念。
他们本只为陪伴、守护、诉说爱意而生,却被冠以“灾祸”之名,尽数销毁。
可他们,一直等着一个名字。
就像等一场不会来的雪。
笔魂深处,一个稚嫩的声音轻轻响起,带着笑意,也带着泪意:
“哥,这次换我陪你画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