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瑟拉市,后虹桥时代第七天。
城市表面恢复了平静。
政府连夜封锁归心站,对外宣称“大气异常已解除”,可街坊巷尾的私语却越传越邪乎——有人说凌晨三点看见钟楼上的铜铃自己摇了起来,叮咚声里还夹着童谣;有人说自家阳台晾着的衣服半夜排成一列,像在拜年;更离谱的是南区老巷子里那幅百年壁画,昨夜竟从墙上走了下来,拄着拐杖在石板路上蹒跚了一圈,又默默走回去,留下满地香灰。
科技解释不了,官方闭口不谈,民间便只能用传说填补空白。
而在这座躁动城市的某个老旧出租屋里,凌晓正对着一面墙发呆。
整面墙贴满了速写纸,密密麻麻,像是疯子的犯罪地图。
但每一张都出自他手,记录的全是最近几天出现在孩子画作、涂鸦或梦话里的“小家伙”:路灯下鞠躬的纸伞精、帮流浪猫盖毯子的雪娃娃、趴在电线杆上偷听情侣说话的耳语虫……
旁边还密密麻麻标注着各种数据:“情绪映射强度:中偏低,认知锚点稳定性:B+,建议投放‘节日符号’进行社会化引导”。
他叼着笔,皱眉喃喃:“融合不是终点……是开始。可谁来教它们怎么‘做人’?”
窗外,除夕将至,整座城市张灯结彩,红灯笼挂得比往年还多。
可这喜庆底下,藏着一股说不出的怪异。
就在这时,门被猛地撞开。
锈灵·庚七踉跄冲进来,铁皮躯体结满霜花,关节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它曾是云京孤儿院的看护傀儡,如今却有了自己的意识和执念——守护那些再也回不去的孩子。
“凌晓!”它的声音像是生锈齿轮强行转动,“地铁废弃段……它们要出事了!”
“谁?”凌晓猛地回头。
“一群小的……没名字的……它们说……没有名字,不配过年。”庚七的光学眼闪烁着微弱红光,“它们堆了祭台,点了纸钱,还穿上了捡来的戏服……可灵能越聚越强,整个西九区温度已经降到零下二十度!再这样下去,会引发结构性坍塌!”
凌晓瞳孔一缩。
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普通幻灵靠人类集体认知存活,越是被人相信、记住的存在,越稳定。
可这群小东西,连名字都没有,生前或许只是某场灾难里无人收殓的残念,死后连个供奉都没人给。
它们不是暴动,是在拼命证明自己“存在过”。
“苏沐瑶呢?”他抓起外套就往外冲。
“她带特勤队出发了,命令是——彻底清除。”
城西,废弃地铁站入口。
寒风如刀,卷着雪花横扫街道。
远处警灯闪烁,黑色装甲车一字排开,全副武装的对策局外勤队员正在布设“净灵力场”。
苏沐瑶站在最前方,黑风衣猎猎作响,手中握着一枚银白色符钉,只要钉入地脉节点,就能引爆地下灵压,将整片区域的非现实存在强行抹除。
“准备执行B级清剿协议。”耳麦里传来指挥中心的声音,“目标判定为低阶聚合型幻灵群,具备潜在灾变风险,无谈判价值。”
她微微颔首,抬手欲下令。
突然,一道投影凭空炸开,悬浮于半空——是一本泛着微光的画册,一页页翻动,全是孩子们笔下的幻灵速写,附带详细的数据分析与行为模拟。
“你看这些数据!”凌晓从阴影中走出,喘着气,“它们不是失控,是在模仿人类过年的仪式!祠堂香火引动古装幻灵叩首?那是祖先崇拜的残余共鸣!庙会舞狮自舞?那是民俗记忆的自发复现!你真以为它们想破坏?它们只是……想被看见!”
苏沐瑶眼神微动,却没有退让。
“情感干扰无效。它们的行为已造成现实扭曲,必须终止。”
“那你告诉我,”凌晓盯着她,声音忽然低了下来,“你小时候,过年的时候,是不是也怕别人忘了你?”
空气瞬间凝滞。
苏沐瑶的动作停住了。
耳麦还在响:“探员,请确认指令执行状态。”
她没答。
脑海中却浮现出一间冰冷的训练室,六岁,除夕夜。
窗外烟花炸裂,五彩斑斓地照亮墙壁。
她坐在桌前吃着无味的营养膏,看着其他孩子视频通话里的家人笑脸。
她第一次问教官:“我有家吗?”
教官说:“任务就是你的家。”
后来她再也没有问过。
雪花落在她的睫毛上,融化成水。
片刻后,她缓缓摘下耳麦,扔进雪地。
“给你十二小时。”她声音依旧冷,却不再锋利,“如果它们突破侵蚀阈值,我不再留手。”
凌晓松了口气,转身就要往地铁口走。
庚七紧随其后。
风雪中,那幽深的隧道口像一张沉默的嘴,吞下所有光线。
隧道壁上,依稀可见斑驳的旧广告画,褪色的笑脸在黑暗中若隐若现。
而在最深处,某种旋律正悄然响起。
断续,稚嫩,带着水汽般的呜咽。
像是谁在哭着唱歌。
凌晓的脚步顿了顿。
那调子……有点耳熟。
但他没停下。
因为他知道,有些真相,一旦听见,就没法假装没听见了。
隧道深处,寒意如针扎进骨髓。
凌晓每踏出一步,脚下的冰层便发出不堪重负的脆响。
空气里弥漫着铁锈与香烛混杂的气息,那首断续的《迎春调》像一根无形的丝线,缠绕着他的神经,越收越紧。
歌声稚嫩却沉重,仿佛百个孩童在深渊中齐声低语,每一个音符都浸透了未竟之愿。
“是云京童谣剧团……”庚七的声音沙哑颤抖,“三年前洪灾,他们本要在新春汇演……可桥塌了,整辆校车沉进河底。没人记得他们的名字,连遗物都没收全。”
凌晓喉咙发紧。
他早该想到的。
那些涂鸦里的小人穿着统一的绣花戏服,手里攥着半截红绸;孩子们梦话中反复提到“我们排练好了,就等上台”——这不是普通的幻灵聚合,是一群被遗忘的亡魂,在用尽最后力气,完成那场从未开始的新春演出。
而此刻,他们正以执念为火,点燃现实的裂缝。
隧道穹顶已出现蛛网状裂痕,幽蓝的虚界光流从中渗出,像是天空正在溃烂。
一旦旋律彻底失控,整个西九区将沦为“年节幻景”的活体祭坛——不是毁灭,而是被强行改造成一个永远停留在除夕夜的死循环。
不能等了。
凌晓咬破指尖,将血混入灵墨,在斑驳的广告壁画上疾速勾勒。
画册悬浮于身侧,一页空白缓缓浮现轮廓:【童谣图鉴·残章】。
他以精神力为引,试图补全乐谱缺失的五音。
第一音落,墙面浮现出穿彩衣的孩童虚影,轻轻拍手。
第二音成,地面生出纸扎灯笼,摇曳微光。
可当第三音即将封笔时,剧痛如雷贯脑!
“呃——!”他单膝跪地,鼻血滴落在画纸上,晕开一片猩红。
灵魂仿佛被无数只手撕扯,那是百人临终前的不甘、期待、恐惧……尽数压在他一人神识之上。
绘灵师的能力是“具现幻想”,可眼前这曲《迎春调》,根本不是幻想——它是真实存在的集体执念,强行收录,等于将一百颗破碎的心塞进自己的胸膛。
“撑不住……了吗?”他苦笑,视线模糊。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道冷光划破黑暗。
苏沐瑶无声现身,战术匕首在掌心一拖,鲜血飞溅,精准落在画册页角。
她双指并拢,印于染血处,唇间吐出古老咒言:
“守契派禁术·凝识成弦——借你三分钟。”
刹那间,时间仿佛凝滞。
她的血化作银线,缠绕在凌晓绘制的乐符之间,将残缺的旋律串联成完整篇章。
那不是声音的补全,而是记忆的锚定——她以自身为媒介,借用家族秘传的“契约共鸣术”,将自己的意识短暂接入这群孩子的集体残响,替凌晓承担了七成的精神反噬。
第四音起,风雪静止。
第五音终,天地归寂。
完整的《迎春调》终于响起,不再是呜咽,而是一场迟到三年的新春献唱。
幻灵们停止了吟唱,转而微笑,彼此牵手,像当年舞台上那样,整齐鞠躬谢幕。
随后,一个个化作金色光点,温柔融入隧道墙壁。
褪色的广告画竟渐渐鲜活起来:一群孩子站在春日花海中,手中红绸飘扬,背景是晴空万里。
最后一缕歌声消散前,一个小女孩模样的幻灵停在凌晓面前,轻轻拉了拉他的衣角,声音轻得像梦:
“谢谢哥哥……给我们‘年’。”
积雪开始融化,温度回升,龟裂的空间缓缓愈合。
凌晓瘫坐在地,浑身脱力,却忍不住笑了。
苏沐瑶默默递来毛巾,依旧面无表情,只是指尖微微发颤——那一式禁术,伤的是本源。
他掏出手机想看看时间,首页却跳出一条突发新闻推送:
【多地出现“幽灵庆典”,专家称或为群体性心理投射】
镜头扫过某个老旧小区,几个孩子围在一面新涂鸦前鼓掌欢呼。
画中,穿唐装的小鬼们正笑着放烟花,背景是一座不存在的古庙,香火缭绕。
凌晓嘴角抽搐:“我刚把现实和虚界焊死,你们就开始搞民俗文旅IP开发了?”
话音未落,怀中的祖传画册忽然轻震。
晶莹封面泛起涟漪,一行淡金色文字缓缓浮现,带着某种古老而欢庆的韵律:
【检测到高频情感共鸣源……疑似“节庆之灵”原型体觉醒征兆……坐标锁定中……】
下一秒,门外传来清脆又蛮横的敲门声。
“凌晓!别躲里面装死!”一个元气十足的女声穿透风雪,“你再不出来,我就把你去年画的‘会跳舞的萝卜精’投稿到校园春晚!”
门缝下,一双亮红色高跟鞋稳稳立着,裙摆边缘缀着星钻,在昏暗楼道里熠熠生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