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瑟拉的春天来得悄无声息。
阳光穿过城市上空那层若隐若现的虚界光晕,洒在刚刚挂牌的“共生特区”牌匾上。
红绸尚未褪去,可问题已经堆成了山。
户籍系统拒绝识别、支付终端疯狂报警、超市闸机一遍遍嘶吼着“异常物体入侵”——仿佛整个现代社会的齿轮,都在拒绝接纳这群从虚界裂缝中走出的幻灵。
而最让凌晓头疼的,是公园里那群老茶客。
他们穿着清末民初的长衫马褂,拄着烟斗或拐杖,整日坐在锈迹斑斑的长椅上,望着南方发呆。
每当春风拂过柳梢,就有人轻叹一句:“龙井没尝上,这春茶气都淡了。”
庚七——那个由废弃铁轨与列车残骸凝聚而成的锈灵守护者,站在凌晓面前,金属关节发出低沉的摩擦声:“它们说,不喝一口雨前龙井,就不算过了个正经春天。我守桥千年,没守过这种麻烦。”
凌晓蹲在美术社门口,手里捏着一支快秃的铅笔,在速写本上涂鸦似的画着徽章草图,嘴里嘟囔:“感情我还得兼职开民政局?又要办身份证又要搞社保体系,我是绘灵师还是社区网格员?”
他抬头看向天空。
那里,曾是他小时候唯一能倾诉秘密的地方——因为他看到的东西,别人看不见。
妖影游走、魂火飘荡,他以为全世界都这样。
直到八岁那年,他在幼儿园墙上画了个“会笑的路灯精”,被家长投诉“精神异常”。
从此他学会了闭嘴,学会了用吐槽掩盖恐惧,也学会了把一切不可思议,藏进一句“啊对对对”。
但现在,躲不掉了。
“既然现实不肯认你们……”凌晓忽然站起身,把画册往桌上一拍,“那就让我给你们造一个能被看见的身份。”
当天下午,美术社挂上了新牌子:灵籍事务所·试点运营。
没有仪式,没有剪彩,只有一块手绘海报贴在玻璃门上,写着:“凡持有虚界记忆者,可申领【身份铭牌图鉴】,实现可视化存在认证。”
消息像风一样传开了。
第一位客户是个拄拐的老先生幻灵,身形半透明,衣襟上绣着“云京西市茶行”字样。
他颤巍巍掏出一枚铜板,放在桌上,声音沙哑:“劳驾,来二两雨前。”
凌晓接过铜板,指尖触到一丝微弱的灵波动。
他低头一看,背面刻着——云京西市茶行·光绪三十二年。
一瞬间,画面涌入脑海:青砖巷口,油纸伞下,茶香氤氲,叫卖声此起彼伏。
那是百年前的江南市井,已被战火掩埋的记忆碎片,却因这位老茶客执念未散,得以留存至今。
“收录。”凌晓低声说道,翻开画册。
笔尖蘸墨,勾勒出一枚古韵徽章:篆体姓名“陈永年”,来源标注“云京茶行遗念体”,情绪特征栏写着——思乡·执茶道为礼。
随着最后一笔落下,徽章虚浮而起,贴在老人胸前。
刹那间,他的轮廓清晰了一分,连拐杖敲地的声音都变得真切。
“这……这是我儿子亲手给我打的拐杖啊……”老人抚摸着徽章,眼眶竟泛起水雾般的灵光。
紧接着,凌晓拿出李星遥连夜改装的“灵墨感应POS机”——一台外表破旧但内核搭载量子谐频模块的黑色终端。
“刷一下。”
老人迟疑地将徽章贴近。
【滴——验证通过。
用户:陈永年(云京茶行)。
余额:铜钱×37,银毫×2。
交易开启。】
自动售货机应声弹出一包封装好的明前龙井。
全场寂静。
然后,掌声响起——来自角落一群围观的幻灵。
有的是民国女学生,有的是战损机甲兵,甚至还有个头顶蘑菇伞的小狐妖,激动得尾巴炸成了蒲公英。
苏沐瑶到达的时候,正看见这一幕。
她一身深灰风衣,战术腰带上挂着检测仪,眼神冷得像冬夜的枪管。
她是来取缔的——国家对策局明令禁止民间私自处理幻灵事务,更别说发放“类公民身份”。
可当她看到那对锈灵兄妹第一次用自己的徽章买到汽水时,脚步顿住了。
妹妹只有六岁模样,身体由生锈的螺丝与齿轮拼成,兴奋地摇晃着易拉罐,结果情绪波动太大,全身锈屑喷溅如烟花。
哥哥慌忙捂住她的嘴,声音带着金属震颤:“别……别吓到人……”
但她笑着,眼里有光。
苏沐瑶默默打开记录仪,录下全过程,一句话没说,转身离开。
三天后,她的报告出现在魏统领案头。
标题很短:《关于非实体居民基础权益保障的可行性观察》。
附件里附着一段视频,结尾定格在那位老茶客捧着茶叶袋,对着夕阳深深鞠躬的画面。
魏统领看完,嗤笑一声:“搞福利社会呢?下一步是不是还要给它们发养老金?”
可第二天清晨,一辆军用卡车停在了美术社门口。
车上搬下来的,是一摞摞叠得整整齐齐的旧式制服——全是军方淘汰的巡逻服,编号已抹去,边缘磨损,但干净整洁。
随货附言只有一句:
“给巡逻队用,别说是我要的。”
凌晓看着那批衣服,良久没说话。
不只是技术,不只是制度,而是人心。
就在“灵籍事务所”第四天营业创下百例办证纪录的当晚,美术社外忽然落下一道白影。
白衣胜雪,足不沾尘。
来人背负古剑,眉心一点朱砂印隐隐流转法则之光。
她静静站在月光下,目光落在墙上那枚刚制成的“身份铭牌样板”上,良久,轻轻开口:
“你们……真的以为,名字,是可以随便给的吗?”夜风穿过“灵籍事务所”的玻璃门缝,吹得那张手绘海报哗啦作响。
白露站在门口,白衣如雪,月光在她脚边凝成一道冷银色的线。
她目光落在墙上那枚崭新的身份铭牌样板上,朱砂印微微发烫,仿佛感应到了某种禁忌的波动。
“你们……真的以为,名字,是可以随便给的吗?”她的声音很轻,却像冰锥刺进空气。
凌晓正蹲在地上调试李星遥改装的灵墨POS机,闻言头也没抬:“名字当然不能随便给——但总比一辈子当个‘无名残念体’强吧?你说它是法则,我说那是枷锁。”他指尖一挑,画册自动翻开,一页页图鉴流转而过:茶客陈永年、锈灵兄妹庚七与小锈、狐妖阿伞……每一个名字背后,都是一段被遗忘的记忆。
“你赋予他们身份,是在制造执念。”白露缓步上前,袖中银丝悄然蔓延,如蛛网般缠向画册,“虚实有界,生者守序,死者归渊。你这般强行锚定存在,只会让它们沉溺于虚假的归属,最终沦为无法解脱的怨念之源。”
凌晓冷笑一声,笔尖轻点画册封面:“虚假?那你告诉我,一个孩子因为能用自己名字买汽水而笑出声,这种快乐是假的?一个老人捧着百年后的茶叶袋对着夕阳鞠躬,这份心安也是假的?”他猛地抬头,眼神锋利,“你们守契派高高在上,嘴里说着‘天道循环’,实际上不过是以秩序之名行冷漠之实!”
白露瞳孔微缩。
“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来这里的真正原因?”凌晓站起身,画册悬浮半空,灵墨流转如河,“你母亲当年也是幻灵,对吧?因违反‘虚实禁律’被抹去真名,只留下断梦仪上的编号‘乙卯七’——若她那时也能有人给她一个名字,一个选择的机会,是不是就不会化作碎片消散?”
话音落下的瞬间,天地骤静。
白露周身气流猛然扭曲,眉心朱砂印爆发出刺目红光,银丝寸寸崩断,如碎璃纷飞。
她踉跄后退一步,脸色苍白如纸,嘴唇颤动,却发不出半个音节。
就在这死寂之时——
“咚、咚、咚。”
三声轻响,从门外传来。
一只半透明的小手推开玻璃门,探进一颗毛茸茸的脑袋。
是个不足巴掌大的小幻灵,通体灰扑扑的,像团沾了尘的雾,怀里紧紧抱着一束野花。
它怯生生地把花放在桌上,又从背后抽出一张皱巴巴的纸条,轻轻放下。
然后转身就跑,连回头都不敢。
凌晓捡起纸条,上面歪歪扭扭写着几行字:
谢谢哥哥,我现在叫‘阿野’。
明天……我要去上学了。
他怔住,随即低头看向画册。
一页新图鉴正在自动生成:【名称:阿野(原初未命名残念体)】【情绪特征:希望·初识光明】。
与此同时,全市监控系统警报突闪。
无数街头摄像头捕捉到同一幕奇景——城市上空,那道横跨天际的虹桥投影下,一支由锈灵组成的队伍正穿行街巷。
它们推着废弃零件拼成的手推车,将一件件发光的纸灯笼、永不凋谢的绢花送到住户门前。
每送一户,便有一声低沉却庄重的金属回音响起:“云京赠礼,谢您曾见我名。”
数据潮水般涌入国家对策局中枢。
苏沐瑶站在指挥室大屏前,看着实时地图上密密麻麻的配送轨迹,眉头紧锁。
魏统领踱步而来,盯着画面良久,忽然嗤笑:“搞温情公关呢?下一步是不是还要办开学典礼?”
可他的语气,已不再强硬。
而在美术社深处,凌晓望着画册最后一行提示,喃喃出声:
“检测到‘日常化共生’模型稳定运行……禁忌仪式【万象归绘】解锁进度:71%。”他苦笑,“行吧,等海嗣之母醒来,咱先给她办个居住证。”
话音刚落——
画册屏幕倏然变黑,倒计时归零。
血红色的文字,缓缓浮现:
【她已睁开眼,她在呼唤‘母亲’】
窗外,月光骤暗。
凌晓没注意到,枕边的笔记本边缘,不知何时浮现出一道干涸的墨痕,形状……极像一只睁开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