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岭矿洞苏醒后的第三天,凌晓终于察觉到不对劲。
不是身体上的不适——那点精神力消耗和神经反噬他早习惯了。
真正让他脊背发凉的,是昨夜具现的“月牙天冲”在消散后,空气中竟残留了三秒左右的幽蓝残影,像一缕被无形之物缓缓吸走的魂火,在现实边缘扭曲、颤动,最后无声湮灭。
这不是正常的灵墨挥发。
他翻出【羁绊之印】图鉴,指尖抚过封面温润的篆体字,目光沉下。
翻开第一页,银线勾勒的契约纹路中,竟浮现出细密裂痕,如同玻璃被重锤轻敲,尚未碎裂,却已遍布危机。
那些纹路本该流转着柔和光晕,如今却黯淡如锈,仿佛某种内在力量正从内部啃噬着这份契约。
“你和它绑上了……可契约是双刃的。”柳婆不知何时出现在门口,独眼蒙着灰布,手中端着一碗黑灰药汤,气味腥苦如焦土,“它怕你,你也养着它。”
凌晓冷笑:“所以我现在是和自己的PTSD签了合伙协议?还得给它交五险一金?”
柳婆没说话,只将药碗放在桌上,转身离去时留下一句低语:“墨魇非敌,是你心里不肯放下的东西……但它活得久了,也开始想当主人。”
凌晓盯着那碗药,没喝。
他知道这玩意儿能稳定精神波动,延缓契约侵蚀,但副作用是让人梦见童年——而他的童年,有一块被家族彻底封存的空白。
他不想碰。
可问题不会等他准备好才来。
十七起“认知倒灌”病例,全城爆发。
患者疯了一样宣称自己曾是绘灵师,用血画符,笔法与他如出一辙。
军方影像里,一个男人跪在墙边,十指鲜血淋漓,嘴里反复呢喃:“我见过虚界之门……我在守契派死过三次……”
苏沐瑶站在他出租屋窗前,黑风衣衬得她像一柄收鞘的刀。
她把平板递过来,眼神冷得能结霜:“萧砚归实验室的‘墨胎’只是载体。真正的污染源是你的情绪共鸣范围。”
“啥?”凌晓差点笑出来,“你是说我不开心,全世界就开始抽风?”
“不止不开心。”苏沐瑶盯着他,“是压抑。你每压制一次恐惧、痛苦、执念,它们就会通过契约溢出,催生幻灵。这些‘前绘灵师’,是你的潜意识碎片在借壳重生。”
空气凝固了。
凌晓靠着墙,缓缓滑坐在地。
他忽然明白为什么昨夜那道“月牙天冲”的残影会被人看见——有人拍下了视频,标题赫然是《街头惊现死神斩击!
》。
他没画给别人看,可世界已经开始模仿他。
“所以我不画东西,它们也会自己长出来?”他苦笑,声音有点抖,“感情我成精了的灵感喷泉?情绪一波动,全城开盲盒?”
没人回答。
窗外雨落下来,打在铁皮遮阳棚上,噼啪作响。
他的画册静静躺在桌角,忽然无风自动,翻到了某一页。
空白。
然后,笔迹自动生成。
【我想知道真相】
凌晓瞳孔一缩——那是他昨晚写下的测试指令,一张“空白愿望”。
他本意只是试探契约边界,没想到……
纸面骤然扭曲,像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揉捏,最终化作一只巨大的、流泪的眼睛,浮在半空。
低语声直接钻进脑海:
“你妹妹……没死。”
记忆炸开。
雪夜,老宅,母亲的尖叫,父亲红着眼摔碎祖坛。
七岁那年,妹妹凌心在暴雪夜里失踪,所有记录被抹除,连照片都被烧尽。
家族禁忌,提一句都遭责罚。
可现在,这句话从画册里爬了出来,带着腐朽的温度。
他扑过去想追问,喉咙发紧:“她在哪?谁带走了她?!”
画册猛然发烫,烫得他几乎握不住。
下一瞬,【羁绊之印】自主激活,银光暴涨,整本图鉴嗡鸣如钟。
那团意识被强行剥离、压缩,封入新一页,化作一幅静止的画面:
雪夜窗边,一个小女孩的手指贴在玻璃上,掌心朝内,像是在对外招手。
而窗外,站着一名穿黑袍的族老,面容隐在兜帽阴影下,唯有一只手伸出,指尖触向玻璃,与女孩的手隔着一层冰雾,几乎相贴。
【残忆图鉴】——生成。
凌晓跪在地上,呼吸粗重,冷汗浸透后背。
他认得那间屋子,是他家老宅的东厢房。
也认得那只手——那是凌家已故的大长老,凌昭。
可问题是,凌昭死于妹妹失踪前三个月。
“诈尸都不带这么赶工期的……”他喃喃,声音发颤。
手机震动。
苏沐瑶看了一眼消息,抬眸:“墨井区域磁场再度紊乱,地下三层出现类生命信号。对策局准备强攻,但……”她顿了顿,“我建议你别去。”
“为什么?”
“因为你一旦靠近墨井,共鸣会指数级上升。上次你觉醒,整座城市做了三天噩梦。”
凌晓低头看着【残忆图鉴】,那幅画面中的小女孩仿佛在注视着他。
他忽然笑了,笑得有点涩:“我不去,梦也会找上门。既然它说我妹妹没死……那我就得去看一眼。”
他站起身,合上画册,眼神不再躲闪。
“但我不会再一个人下去。”
夜风卷过城市天际,美术社天台的灯忽明忽暗。
凌晓站在中央,手中画册翻开,一道投影升腾而起——正是【残忆图鉴】的画面。
雪夜,玻璃,小手,黑袍。
光影映照在他脸上,明暗交错。
他拨通三个号码,声音平静却不容拒绝:
“庚七,白露,苏沐瑶——来天台。
我有东西,你们得看看。”北岭矿洞的风,像是从地狱深处吹来的呜咽。
凌晓站在美术社天台边缘,夜色如墨泼洒,整座艾瑟拉城在脚下匍匐,霓虹闪烁如垂死挣扎的星火。
他手中画册翻至【残忆图鉴】那一页,投影升腾而起——雪夜、玻璃窗、小手与黑袍,画面静止却仿佛有生命般缓缓呼吸。
光影映在他脸上,半明半暗,像是两个灵魂正在撕扯。
“我要进一次完整的记忆回廊。”他的声音不大,却穿透了风声,“如果我三天没出来……就把这页烧了。”
庚七叼着烟靠在栏杆边,眯眼打量他:“你确定?那种地方不是打卡旅游景点,是精神坟场。一个念头偏差,魂就被炼成墨胎。”
白露指尖微颤,守契派世代禁忌她比谁都清楚:“虚实交界最忌情感执念。你带着‘妹妹还活着’这种执念进去,等于拎着汽油闯火药库。”
凌晓咧嘴一笑,那笑容懒散依旧,却多了一丝锋利:“可我最大的外挂,就是从来不信‘命中注定’这套鬼话。”
他说完,目光扫过三人,最后落在角落的小蝉身上。
少女低着头,墨色龟裂的皮肤在月光下泛着诡异光泽,像一块干涸的土地。
她默默上前一步,将一块粗糙布条递到他掌心。
炭笔歪歪扭扭写着一行字:哥哥回来,我等。
空气骤然安静了一瞬。
凌晓低头看着那行字,喉咙动了动,什么也没说,只是小心翼翼地将布条折好,塞进画册夹层,紧贴着【羁绊之印】。
那里曾是他血脉枷锁的象征,如今却成了唯一能让他感到“被需要”的地方。
“记住了,”他抬头,眼神已不再躲闪,“别让我变成你们要清理的‘异常事件’。”
话音落下,他转身跃下天台,身影消失在城市阴影之中。
墨井之下,地下三层。
祭坛早已苏醒,石纹中流淌着暗红脉络,如同活物血管搏动。
凌晓割开指尖,鲜血滴落符阵中央,刹那间,整座矿脉嗡鸣震颤,空气中浮现出无数旋转的记忆碎片——
初代绘灵师立于苍穹之巅,以自身斩落“执念”,化为第一道契约;
历代子孙跪拜血坛,献祭情感、寿命、乃至神智,只为延续血脉之力;
最后,是那个暴雪夜——门开一线,黑袍人抱走昏睡的女孩,母亲被禁锢在房梁上无声嘶吼,父亲手持断刀,却被族老按住肩膀冷笑:“她本就是容器。”
信息洪流如海啸般冲刷而来,凌晓双耳渗血,意识几乎崩解。
他想不起自己是谁,只记得痛苦,无穷无尽的痛苦,仿佛千万年来所有绘灵师的绝望都在此刻向他索命。
就在这濒临湮灭之际,胸口一烫。
画册夹层中的布条,竟无火自燃,化作一缕极细的暖意,顺着血脉游走全身。
那一瞬间,他听见了声音——不是幻听,不是诅咒,而是小蝉颤抖的手写下那句话时的专注,是苏沐瑶冷着脸却仍为他挡下军方审讯的背影,是白露嘴上说着“愚不可及”却偷偷替他补全了祖典残页……
他们需要他。
这个认知像一道闪电劈开混沌。
“原来如此……”他咳着血笑了,“你们用‘宿命’锁我千年,可你们忘了——我不是来认祖归宗的。”
他撕下空白一页,咬破手指,鲜血淋漓地写下最后一句宣言:
“我是来退房的。”
笔落刹那,整座记忆回廊轰然巨震!
时间停滞,空间碎裂,那些漂浮的过往如玻璃般炸开。
而在所有幻象最深处,一道裂痕缓缓睁开——
金色,纯粹,不属于任何已知血脉图腾。
它静静悬浮,仿佛在等待某个名字的呼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