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未散,【初绘碑】嵌入钟楼遗址后悄然渗出细密水珠,如泪痕蜿蜒。
凌晓伸手触碰,指尖竟传来低频震颤——不是文字在震动,而是整块石板在“呼吸”。
那是一种极其缓慢、却又无比真实的脉动,仿佛沉睡万年的巨兽正于地底轻轻吐纳。
他瞳孔微缩,下意识启动【记忆溯源】Lv.4,精神力如丝线探入碑体深处。
可这一次,无需引导。
画面自行涌入脑海——千年前的荒原之夜,狂风卷着灰烬呼啸而过。
焦土之上,篝火将熄,一群衣衫褴褛的幸存者蜷缩在岩壁之下。
敌影逼近,大地震颤,死亡的气息已扑面而来。
就在这绝望时刻,一名少年颤抖着手,用烧焦的炭条在岩壁上勾勒出一头猛兽。
四蹄如柱,獠牙似刀,双目燃火。
最后一笔落下,火焰骤然暴涨!
那画中之兽踏着烈焰一步跨出,仰天咆哮,震慑群敌。
然而,围观众人没有欢呼,没有跳跃。
他们跪了下来,一个个伏地痛哭,泪水滚滚而落,浸湿了焦土。
不是因为恐惧,不是因为劫后余生。
而是因为他们太久没看见“希望成真”的模样了。
那一瞬间,凌晓心头猛地一揪,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了心脏。
“原来……第一笔的力量,是眼泪换来的。”他喃喃出声,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却重重砸在自己心上。
他忽然明白了为什么这碑会“流泪”。
这不是灵力反噬,不是能量泄露,更不是某种机关运转的副产物。
这是记忆的共鸣,是千百年来所有曾执笔之人未及说出的悲鸣,在此刻终于找到了出口。
小鹿突然闷哼一声,双膝一软,重重跪倒在地。
她十指深陷泥土,额头抵着地面,浑身剧烈颤抖。
漆黑如墨的泪水从她眼角不断涌出,在脸颊两侧划出两道幽暗痕迹,滴落在地时竟发出轻微的“嗤”声,仿佛腐蚀着现实的边界。
她口中呢喃加速,语速越来越快,音节却愈发破碎,像是一段被撕裂又强行拼接的古老歌谣。
李星遥脸色骤变,急忙从怀中抽出一本残破手抄本——那是他从家族禁库中偷出的《绘灵遗录》残卷。
他飞快翻页,指尖停在某一段早已模糊的记载上,声音陡然发紧:“不对……她说的根本不是语言!这是‘绘灵哀调’!”
“什么?”凌晓猛地回头。
“一种只存在于传说中的精神共振!”李星遥咬牙,“当千万人的遗憾、不甘与执念累积到临界点,就会通过血脉最纯净的觉醒者无意识释放出来……它不是攻击预警,也不是召唤仪式——它是文明的遗痛,在借她的嘴,向世界哭诉!”
凌晓呼吸一滞。
他看着小鹿痛苦扭曲的脸,看着那些墨泪滴落地面后蒸腾起的黑色雾气,忽然意识到一个可怕的事实——
那些被历史抹去的绘灵师,并非死于敌人之手。
他们不是战败者,不是叛徒,也不是疯子。
他们是活活耗尽心神的守望者。
他们在无人理解的时代里坚持作画,在所有人都说“幻想无用”的日子里,仍固执地相信一笔一线能改变命运。
他们画下的不是武器,不是符咒,不是力量。
他们画的是——还有人愿意相信奇迹。
这份信念太过沉重,沉重到足以压垮灵魂。
墨僧无相拄着断裂禅杖,缓缓走上前。
他脚步沉重,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时间的骨头上。
走到【初绘碑】前,他沉默良久,终于抬起唯一完好的左手,掌心贴上碑面。
刹那间,石纹亮起。
幽蓝色的光路如血管般蔓延开来,勾勒出无数模糊身影——
一个抱着孩子的母亲,在逃难途中停下脚步,用指甲在墙角刻下一道简单符文,只为让孩子记住“家的方向”;
一位白发苍苍的老者,被绑上火刑架,却在沙地上用脚趾描出一幅未完成的地图,嘴里还哼着童谣;
一名重伤濒死的士兵,战盾背面沾满鲜血,右手仍在颤抖地画着一座小屋、一棵树、一个微笑的女人——那是他从未回去过的故乡。
他们都没有反抗。
没有怒吼,没有挣扎,甚至连怨恨都没有。
他们只是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依然选择了画下去。
“他们不是战士。”墨僧无相的声音沙哑如锈铁摩擦,带着一种近乎崩溃的平静,“他们是守夜人。明知天不会亮,仍举着火把。”
风止,云凝,天地仿佛都在这一刻屏息。
凌晓站在碑前,望着这些无声呐喊的身影,胸口像是被灌满了铅。
他曾以为自己背负得很重——父母失踪、血脉孤绝、系统残缺、世人不解……可比起这些人,他的痛苦简直不值一提。
他们连被人记得的机会都没有。
他们的作品被焚毁,名字被抹除,连死亡都被定义为“净化异端”。
可他们从未放下笔。
“所以……”凌晓低声开口,声音不大,却穿透寂静,“我们今天做的这一切,不是开创,也不是复兴。”
“是归还。”
归还那些被夺走的名字,归还那些被否定的意义,归还那些本就不该被称作“妄执”的信念。
他缓缓抬头,目光扫过小鹿、李星遥、墨僧无相,最后落在【初绘碑】上。
碑身依旧湿润,泪痕未干。
但那脉动,比之前更强了。
像是心跳,又像是某种沉睡已久的回应,正在苏醒。
凌晓跪在初绘碑前,掌心的血顺着指尖滴落,在冰冷的地面上勾勒出一道道猩红纹路。
复合灵笔在他手中微微震颤,仿佛感应到了某种跨越千年的呼唤。
他没有犹豫,将笔尖蘸入小鹿眼角滑落的墨泪——那液体黑得深邃,竟似能吞噬光;又接过李星遥割破手指递来的族血,殷红与幽墨交融,化作一种前所未有的暗金色泽。
“以血为引,以痛为契。”他低声喃喃,声音不大,却像钉入大地的铁桩,稳而决绝。
他开始画了。
不是随意的符文,也不是标准的召唤阵,而是一个逆向共鸣阵——逆转信息流向,将虚界的执念反向锚定进现实。
这本是《绘灵遗录》中被列为禁术的存在,据说一旦启动,若无足够信念支撑,施术者会被千万亡魂的记忆洪流撕碎神志。
但此刻,凌晓眼中没有恐惧,只有一种近乎悲壮的清明。
一笔落下,风起。
两笔成弧,云裂。
当第三圈纹路延伸至碑底时,地面骤然浮现无数细密裂痕,如同蛛网般蔓延开去。
那些裂隙中渗出淡淡的蓝光,像是地脉深处沉睡的灵魂正在苏醒。
“你们守的是‘让人相信’……”凌晓咬牙继续描绘最后一段回环线路,手臂因精神力过度消耗而剧烈颤抖,“那我来让你们——被记得。”
最后一个点闭合的瞬间,天地骤静。
紧接着,一声轰鸣自地心炸开!
整座初绘碑猛然一震,表面流淌的“泪痕”尽数蒸发,转而喷涌出炽烈却不灼人的银白火焰。
那火不燃草木,不毁砖石,反而向上腾跃,直冲云霄!
半空中,火流骤然展开,凝成一道横贯城市天际的巨大光幕,宛如天河倒悬,静静垂落。
然后,一片片虚幻的图鉴从光幕中飘出,如雪纷飞。
每一页都透明如琉璃,上面没有形态描绘,没有能力标注,甚至连完整的记录都没有。
只有两个内容:
一个名字。
一句话。
“林昭,十七岁,守城南门三日,画盾三十具。我不怕死,只怕没人知道我们挡过。”
“阿阮,擅画雀鸟。最后一幅,是她儿子没看过的樱花。”
“许砚之,焚稿七次,仍于狱中以指血续卷。他说:只要还有人想看,就不算终结。”
凌晓仰头望着漫天飞舞的光页,喉头猛地一哽。
原来他们从未追求力量失控,也未曾妄图篡改规则。
他们只是用尽一生,在无人知晓的角落,坚持写下:“我存在过。”
风拂过,一页光鉴轻轻落在他肩头,署名空白,只有一行字泛着微光:
“我曾画过一朵花,希望它能替我看春天。”
他的眼眶忽然发热。
而在遥远的北境山巅,一位披着灰黑斗篷的身影伫立崖边,手中画卷缓缓收拢。
他望着城市上空那场无声的祭礼,低语轻得几乎随风消散:
“……这一代的墨,比我们那会儿……更烫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