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六点十七分,艾瑟拉市的天光还未彻底撕开夜幕,城市像一锅温吞的粥,缓慢地冒着生活的热气。
然而一则紧急插播的新闻,瞬间将整座城市的神经拉至紧绷。
“突发!第七街区出现群体性幻觉事件,多名居民声称看到已故亲人身影……”
手机屏幕幽幽亮着,凌晓靠在绘梦工坊二楼破旧的长沙发上,泡面桶歪在脚边,叉子还叼在嘴里。
他盯着直播画面,眉头越拧越紧。
镜头里,一位老妇人跪坐在家门口的台阶上,怀里死死抱着一张泛黄的儿童画——那是一片花园,歪歪扭扭的彩虹桥下,两个火柴人手牵着手。
她哭得像个孩子:“这是我孙子走前画的……他说要带我去……现在那里真的开了花……我真的看见了,满园都是花……”
画面切换,街道上不少人围在自家门前低声啜泣。
有人指着院角突然冒出的蒲公英丛说那是女儿小时候最爱摘的;有人抚摸着凭空浮现的玩具车痕迹,哽咽着喊出早已离世的儿子小名。
“不是幻觉。”一道清冷的声音从门口传来。
宁青桑推门而入,风衣下摆沾着晨露,手中捏着一份心理评估报告,纸张边缘已被汗水微微浸软。
她步伐沉稳,眼神却罕见地凝重。
“是‘记忆返照’。”她站定,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钉,“那些亡者的残灵并未被净化或收服,而是被亲属强烈的情感执念牵引,借由绘梦工坊扩散的情绪场被动显形。你们昨晚唤醒的不只是孩子的梦想……也撬动了所有未完成的告别。”
凌晓缓缓放下手机,眼神微闪。
他当然知道开放“心启之门”会引发连锁反应,但他没想到来得这么快、这么深。
“若不及时引导,”宁青桑继续道,“这些执念会不断叠加,形成集体情绪共振——一旦突破临界点,就是‘执念风暴’。到时候不是看见亲人那么简单,而是整个街区陷入永恒的回忆牢笼,现实规则崩塌。”
话音未落,角落里的小铃突然浑身一颤。
她原本安静坐在窗台边翻看一本涂鸦册,此刻双眼骤然失焦,瞳孔泛起诡异的彩光,像是被人强行塞进了一整个交响乐团的声浪。
她的手指猛地抠住窗框,指甲刮出刺耳声响。
“……好吵……”她颤抖着开口,声音细若游丝,“整条街……都在哭……灰紫色的悲伤,淡金色的怀念……但……有一处……是黑色的……”
她猛地抬手,指向社区中心的方向,指尖发抖:“那个每天放哀乐的老伯……他的沉默……是黑色的。像腐烂的线,缠住了所有人……”
凌晓瞳孔一缩。
他知道那种“黑”意味着什么——不是悲伤,而是自我否定,是拒绝救赎的深渊回响。
没有犹豫,他一把抓起墨晶画册塞进背包,抄起靠在墙角的复合灵笔就往外走。
“走!”
宁青桑紧随其后,小铃踉跄起身,脸色苍白如纸,却咬牙跟上。
三人疾行穿过晨雾弥漫的街区,空气中浮动着若有若无的哀乐旋律,那是老伯每日雷打不动播放的丧葬曲,十年如一日,仿佛要用这声音把自己钉死在过去。
社区中心一楼,那间狭小的屋子门窗紧闭,窗帘拉得严严实实。
可当他们靠近时,连空气都变得粘稠沉重——一股浓烈的压抑感扑面而来,像是走进了一口正在缓慢下沉的棺材。
凌晓一脚踹开虚掩的门。
屋内昏暗,墙上贴满了全家福——又被撕碎,又用胶带勉强粘合,反反复复,层层叠叠,像一道永远无法愈合的伤疤。
一台老旧录音机在茶几上循环播放着葬礼上的悼词,机械、冰冷、毫无起伏。
老人背对门口坐着,佝偻的身影投在墙上,一动不动,仿佛已经和这片黑暗融为一体。
凌晓没有说话,转身看向小铃。
小铃闭上眼,双手捂住耳朵,却不是为了隔绝声音——而是为了倾听更深处的东西。
她的嘴唇微微颤动,像是在翻译某种无人能懂的语言。
片刻后,她睁开眼,眼中泪光闪动:“他心里……一直在说一句话……从来没说出口……”
她抬起手,指尖轻点虚空,一段彩色的音符波纹缓缓浮现,如同水面上荡开的涟漪,温柔却带着撕裂人心的力量。
那是一句低语,却被旋律托起,在空中清晰回响:
“对不起……爸爸没保护好你……”
凌晓深吸一口气,从背包抽出一张空白画纸,平铺于地。
他取出灵墨,笔锋蘸满赤金光泽,毫不犹豫落下第一笔。
海浪、沙滩、阳光。
一个老人和一个小男孩在海边奔跑,笑声仿佛透过画纸溢出。
“你说你不配记住他?”凌晓一边画,一边开口,声音不大,却穿透了整个房间的死寂,“可他记得你啊。”
最后一笔勾勒完成的刹那,画中男孩忽然停下脚步,转过头,对着屋内的老人露出灿烂笑容。
然后——他跑出了画纸。
赤足踩在木地板上,留下淡淡的光痕,一路奔向老人,扑进他怀中,紧紧抱住他的膝盖。
时间,静止了。
录音机还在播放哀乐,可那声音此刻听起来如此荒谬、如此遥远。
老人颤抖着低头,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那个“儿子”,干裂的嘴唇剧烈抖动,终于爆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嚎啕:
“他……他小时候最爱吃我煎的蛋……我说下次一定做……可没有下次了……我没有……没有……”
“现在就是下次。”凌晓轻声道。
他翻开墨晶画册,启动【微愿·终偿】共鸣模式。
画纸上的光影开始流转,与老人的记忆交织,重构那一顿从未完成的早餐——煎蛋的香气仿佛真实弥漫开来,阳光洒在桌角,小男孩坐在椅子上,笑着说:“爸爸做的最好吃了。”
几分钟后,光影消散。
墙上那幅破碎的全家福,悄然恢复完整。
照片中的儿子站在父亲身旁,笑容温和。
而凌晓手中的画册猛然震动,自动翻页,浮现全新图鉴:
【迟来的早餐】
类型:治愈型·家庭执念释放
能力:可在情感共鸣场中短暂重构“未竟之愿”,缓解执念侵蚀
收录条件:见证并介入高浓度亲情遗憾的闭环修复
他还没来得及合上书,眼角余光忽地一动。
巷口阴影深处,一道笔挺的身影静静伫立。
风卷起大衣下摆,那人戴着战术墨镜,手中握着一块加密通讯板,屏幕上正显示着一份文件标题:
《关于立即封锁绘梦工坊及周边区域的紧急行政令》
魏统领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仿佛已看了很久。
他没有靠近,也没有出声。
只是看着那份即将签署的命令,迟迟未按下确认键。
通讯器突然响起,打破寂静。
“魏首……”魏统领站在巷口的阴影里,像一尊被夜色浇铸的铁像。
风掠过他的大衣下摆,卷起细碎尘埃,却吹不散他眉宇间那抹沉重的迟疑。
通讯器再次震动,冰冷的电子音刺破寂静:“魏首,请下令清除异常精神源——第七街区情绪波动已突破三级阈值,存在集体意识坍塌风险!重复,请求执行净化协议。”
他的手指悬在确认键上方,微微颤动。
眼前,是那扇刚被踹开的社区中心大门。
屋内灯光昏黄,映出凌晓蹲在地上收画册的身影;小铃靠墙喘息,脸色苍白如纸,却仍死死攥着那本涂鸦册;宁青桑站在窗边,目光冷峻地扫过整条街——而最让他心头一震的,是那位老人。
老人抱着膝盖,伏在地上痛哭,怀里空无一物,可他仿佛真的抱住了什么。
泪水砸在地板上,溅起微弱的光晕,像是某种久违的情感终于挣脱了枷锁。
这不是失控。
不是需要“清除”的污染源。
这是……一场迟到十年的葬礼,一次被允许的告别。
魏统领缓缓闭眼,脑海中闪过对策局百年来的准则:“一切不可控之力,皆为威胁。”可此刻,他忽然想起二十年前自己第一次执行幻灵清剿任务时,那个母亲抱着孩子残影嘶吼的画面——当时他按下了净化按钮,流程合规,结果“稳定”。
可人心,真的稳定了吗?
通讯器又一次响起,催促声更急。
他睁开眼,眸光深沉如井,终于按下通话键,声音低哑却坚定:“上报总局——第七街区事件已由‘绘梦工坊’介入处理,建议降级为‘文化疏导案例’,暂缓封锁令执行。后续观察七十二小时,视情调整响应等级。”
频道那头一片沉默,良久才传来一句带着惊疑的确认。
挂断后,魏统领没有离开。
他望着绘梦工坊二楼那扇亮起暖光的窗户,喃喃自语:“我们一直以为控制才是安全……可也许,允许人好好哭一场,才是真正的稳定。”
夜色渐深,城市表面恢复平静,但暗流早已涌动。
宁青桑回到工坊,在终端上调取全城情绪监测图谱。
蓝绿色的数据流在屏幕上滚动,突然,一组异常信号跳了出来——47个点位同步激活,全部位于绘梦工坊情绪辐射圈边缘,分布杂乱,却又隐隐构成某种规律。
她放大坐标,指尖一顿。
“这……是‘织忆’?”
她迅速调出古籍残卷对照,心跳陡然加快——那些点位连成的轮廓,竟与千年前初代绘灵师留下的“织忆大阵”雏形惊人吻合!
传说中,此阵能以共情为线,编织人心记忆,抵御虚界侵蚀……但它早已失传,只存在于禁忌典籍的只言片语中。
她的目光猛然转向凌晓手中的墨晶画册。
画册静静躺在桌上,封皮幽光流转。
某一刻,它深处一页从未开启的空白纸张——标注着【初代遗志残留】的那一栏——轮廓竟微微发烫,边缘浮现出极淡的金纹,如同沉睡的脉搏,轻轻跳动了一下。
与此同时,城市的另一端,某栋老旧公寓里。
一位普通上班族母亲正轻声哼着摇篮曲,哄孩子入睡。
床头柜上摊开着一本翻旧的绘本,封面是一只憨态可掬的小熊。
房间寂静,月光斜洒。
忽然,绘本上的小熊,右眼极其轻微地——眨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