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六点十七分,艾瑟拉市第一中学的操场上,晨雾尚未散尽。
塑胶跑道边缘,一群小学生蹲在地上,用彩色粉笔一笔一划地描摹着什么。
他们互不相识,来自不同年级、不同班级,甚至连美术课都没上过几节,可画出的内容却惊人一致——一个戴眼镜的少年,身穿皱巴巴的校服,脸上挂着懒洋洋的笑容,正被无数从天而降的光之手托举着,缓缓升向云层深处。
他的脚下是崩塌的碑石,头顶则是撕裂的极光,像一只巨眼在注视人间。
教育局接到举报时,全市已有三十七所中小学的操场、围墙、黑板上出现了这幅画。
起初以为是恶作剧,或是网络传播的集体模仿。
可当清洁工连夜刷掉墙面涂鸦后,第二天同一位置不仅再次浮现,甚至细节更加清晰:少年袖口磨损的线头、眼角一抹若有若无的疲惫,连他手中那本破旧画册的烫金边角都纤毫毕现。
监控录像传到对策局总部时,苏沐瑶盯着屏幕足足五分钟没眨眼。
“这不是临摹。”她低声说,“这是共感具象化。他们在‘看见’同一个画面,然后本能地复现出来。”
她将数据报告甩在凌晓面前。
屏幕上滚动着全国范围内的图像识别结果:过去十二小时,以凌晓为原型的创作突破四万三千次,情绪分析模块标注出两个峰值标签——希望、牺牲。
凌晓靠在沙发上,一手捏着刚泡开的速溶咖啡,一手抓了抓乱糟糟的头发,嘴角扯出个苦笑:“合着我还成了校园神话人物?下一步是不是要建庙供香火了?”
“你低估了集体潜意识的力量。”苏沐瑶声音冷得像冰,“他们不是在画你。是在画他们想要的救世主。”
“那我更不背这锅了。”凌晓把杯子往桌上一搁,“我又不是神,我只是个被迫上岗的主编,还是试用期的。”
话音未落,怀中的画册突然一震。
封面那道暗红纹路再度浮现,血色字符跳动:
【公共命题冷却结束】
【是否发布首次主题?】
凌晓盯着那行字,沉默了几秒。
窗外,城市正在苏醒。
街角便利店亮起灯光,早班公交缓缓驶出站台,某个孩子背着书包路过墙边涂鸦,停下脚步,掏出蜡笔,在那幅“飞天少年”旁添了一朵小小的太阳花。
他忽然明白了。
这些画不会消失,是因为它们承载的不只是幻想——而是压在普通人胸口太久、却无人敢说出口的愿望。
“好啊。”他低笑一声,从抽屉里取出复合灵笔,笔尖泛起幽蓝微光,“既然你们都想画,那就画个够。”
他推开窗,跃上屋顶。
初绘碑早已崩解,原址只剩一圈焦黑石环,嵌在市中心广场的地砖之间。
凌晓站上环心,双手展开画册,将灵笔插入扉页裂缝。
“嗡——”
整座城市的画阵残迹同时震颤。
地铁通道的壁画渗出微光,学校走廊的儿童画微微发烫,连街头流浪画家昨夜遗落的喷罐都自动滚向墙壁,喷出一道银色轨迹。
天空骤然裂开。
一道贯穿云层的光幕自天穹垂落,如同神启降临。
巨大的文字悬浮于都市上空,每一个笔画都流淌着灵性光辉:
执笔无罪,所念皆真
八个大字横贯天际,映照千家万户。
全城哗然。
有人冲进书房翻出尘封的素描本,有人用指甲在车窗上划下童年梦想的飞船,高中生在课本空白处画出从未敢表白的心动对象,老人颤抖着在病历纸上勾勒逝去老伴的模样……
笔触纷飞,愿望奔涌。
而就在南区一条小巷,一名少女跪坐在水泥地上,泪水滴落在纸上。
她画得很慢,每一笔都像是在剜心。
画中是个温柔微笑的女人,围裙上沾着面粉,手里端着一碗热腾腾的饺子。
线条闭合的刹那,空气扭曲。
那位“母亲”真的出现在街头,伸手想抚摸女儿的脸颊。
七秒后,光影溃散,如烟消逝。
可就在那一刻,凌晓猛然弯腰,一口黑血喷在画册封面上。
殷红顺着烫金边框蜿蜒流下,渗入纸纤维。
整本书剧烈震颤,边缘竟浮现出细密裂纹,仿佛承受不住某种无形重压。
他喘息着抬头,视线模糊中看到远处高楼一闪而过的灰袍身影。
下一瞬,墨僧无相已立于他身侧,枯瘦的手指按在画册脊背上,眉头紧锁。
“蠢货!”老僧声音沙哑如砂纸摩擦,“你以为发布命题只是喊句话?你在用自己当容器,承接百万人心底最深的执念!每一个被压抑的愿望强行具现,都会反噬到体系核心——也就是你!”
他猛地掀开袈裟,取出一枚暗沉符印。
那东西非金非玉,通体漆黑,隐约可见骨粉纹理,散发着死寂与墨香交织的气息。
“这是我当年镇压叛道者时种下的‘罪业锚’,埋了五十年。”他一把塞进凌晓手中,“现在交给你。记住,不是让你扛下一切……而是学会把重量分出去。”
凌晓握紧那枚冰冷符印,低头看向仍在渗血的画册。
裂纹未止,但某一瞬间,他仿佛听见了千万人的低语——不再是崇拜,不再是祈求。
而是呐喊、哭泣、挣扎、不甘……
他们不是要一个神。
他们只是想,亲手画出属于自己的真实。
风拂过广场,吹动他额前碎发。
他缓缓抬起手,在光幕之下,在“执笔无罪,所念皆真”八个大字的正下方,以灵墨勾勒出三行极小的文字。
笔锋未落,天地寂静。
凌晓跪坐在焦黑的画阵残环中央,冷汗浸透后背,每一次呼吸都像在吞碎玻璃。
画册压在膝上,裂纹如蛛网蔓延,仿佛下一秒就要彻底崩解。
可就在墨僧无相塞给他那枚骨纹符印的刹那,一股沉滞如渊的力量顺着手臂涌入体内——不是灵力,不是精神,而是某种更古老、更沉重的东西:罪业的重量。
他忽然懂了。
这本画册从来不是神赐的权柄,而是一面镜子,映照人心执念的容器。
此前他强行发布“执笔无罪”,等于把全世界的愿望洪流引向自己,成了唯一的承压点。
可人非神明,怎能独扛千万灵魂的悲欢?
“所以……”他咳出一口血沫,指尖却稳稳抬起,蘸着唇边温热的血,在光幕之下缓缓书写。
第一行:愿者签名
第二行:痛者自承
第三行:悔者可删
三行小字极细,却如刀刻般嵌入虚空,紧贴在那八个辉煌大字之下。
没有惊天动地的异象,只有城市上空的光幕微微一颤,随即泛起涟漪般的波纹,如同契约被悄然改写。
规则降临无声,却瞬间贯穿所有正在绘制的画面。
地铁站里,一个少年正用口红在广告牌上勾勒已故父亲的轮廓,笔尖即将闭合时,画面边缘浮现出半透明的签名框。
他怔住,眼眶骤然发烫,毫不犹豫咬破手指,将血印按了上去。
光影凝实,那个穿着旧工装的男人转过身,笑着揉了揉他的脑袋。
三秒后,化作光点飘散。
街角长椅上,一位老妇人颤抖着在“亡夫肖像”上落下泪滴。
签名框亮起微光,画像成真,男人轻轻抱住她,低语一句听不见的话,然后在晨风中消逝。
便利店门口,一个小女孩擦掉自己画的“会飞的小马”,嘟囔着:“妈妈说不能乱许愿。”她的涂鸦自动褪色,未触发任何反噬。
凌晓体内的压迫感,骤减七成。
他低头看去,画册上的裂纹竟开始缓慢愈合,边缘泛起淡淡金痕,像是被某种新生的秩序重新缝合。
符印在他掌心微微发烫,不再沉重如山,反而像一块归位的拼图,与画册产生了共鸣。
“原来如此……”他喘息着笑了,笑声沙哑却透着释然,“真正的共感,不是我替你们画出救世主。是你们……终于敢为自己画出遗憾、画出爱、画出不甘心。”
风掠过广场,吹散最后一丝血腥气。
远处高楼边缘,墨僧无相收回目光,灰袍轻扬,身影如烟消散。
白露站在另一栋大厦顶端,手中古剑微鸣,眼神复杂地望向市中心那道仍未消散的光幕。
她低声呢喃:“新律已立……可旧债,从不会自己消失。”
而此刻,在城东荒废多年的锻魂阁遗址,陆九衡独自伫立于断壁残垣之间。
他手中捧着一片锈迹斑斑的刀刃,那是当年亲手斩下叛道者头颅后,唯一保留的残片。
“我们说力量必须被锁死,说凡人执笔必酿灾祸……”他低语,将刀片轻轻埋入焦土,“可今天,他们画出了思念,画出了告别,甚至画出了删除的权利。”
他抬头,望向灯火通明的城市。
无数窗口透出暖光,有人在笑,有人在哭,有人正一笔一划地描摹心底最柔软的角落。
“可我们杀了那么多人……”他声音渐低,“真正失控的,或许从来都不是力量。”
话音落下的瞬间,地面猛然一震。
一道赤金色的细线从他脚下的土地迸裂而出,如活物般蜿蜒延伸,穿透瓦砾与钢筋,直指市中心的方向——仿佛有一股沉睡已久的意志,正顺着那页突如其来的图鉴,缓缓苏醒。
同一刻,凌晓怀中画册无风自动,一页崭新的图鉴浮现:
【锻魂遗志·残火】
能力描述:【可点燃旧恨,亦可焚尽枷锁】
他瞳孔骤缩,寒意从脊椎窜上头顶。
“有人……想重启审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