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六点十七分，艾瑟拉市的天光像是被谁用钝刀一点点刮亮的。
凌晓是被一阵刺骨的寒意惊醒的。
他躺在艺术系地下工坊的旧沙发上，身上盖着半截毛毯，手边还攥着那本祖传画册。
窗外晨雾未散，空气中残留着昨夜灵阵崩解后的焦灼气息。
他缓缓坐起，脑袋像被重锤砸过，嗡鸣不止。
“门牌号……是多少来着？”
他皱眉自语，下意识掏出手机，翻找昨晚存下的工坊定位照片。
可当相册打开时，他的手指猛地僵住。
所有与父母有关的照片——婴儿时期被父亲举在肩头的合影、母亲在他小学毕业典礼上笑着鼓掌的瞬间、还有那张唯一留存的全家福——全都变了。
背景依旧清晰：老房子的木门、客厅的挂钟、院子里那棵槐树。
可人呢？
空荡荡的，仿佛从未存在过。
就像有人用最精密的算法，将他们的身影从现实里彻底抹除。
“不可能……”凌晓喉头发紧，指尖颤抖地滑动屏幕，一张张翻过去，每一页都像在剜他的心，“不是说只影响记忆？怎么会连影像都……”
他猛然翻开画册。
第一页，斩魄刀·斩月，线条依旧冷峻锋利；第二页，心象残片·燃烧教室，小女孩的身影仍在讲台前高举右手；第三页，涂鸦中的童年之家，却已面目全非——父母的脸彻底模糊，只剩两个褪色的轮廓，正缓缓淡出画面。
更诡异的是，每一页图鉴的底部，不知何时多出了一道极细的黑线，宛如纸张边缘正在腐朽、溃烂，缓缓向内侵蚀。
这不是破损。
这是某种活物般的蔓延。
“你醒了。”沙哑的声音从阴影中传来。
墨僧无相不知何时已盘坐在阵法残迹中央，破袈裟垂落如枯叶。
他抬起那只布满裂纹的手，轻轻按在画册封面上。
一瞬间，整本画册剧烈震颤，仿佛有无数细小的虫在纸页间爬行。
“代偿规则启动了。”老僧闭目低语，声音沉重如铁，“你以自身为锚，开启归途之门，让他人重见所念之人。可这扇门从不免费——它要代价，而你，成了唯一的支付者。”
“什么意思？”凌晓咬牙，喉咙干涩。
“你帮别人找回记忆，世界就从你身上拿走记忆。”无相睁开眼，眸中映着幽光，“不只是图像，不只是名字。是你存在的根基。再这样下去，终有一天，连‘你是谁’这件事，都会变成空白。”
凌晓怔住。
他忽然想起昨夜老画家握住卷轴时那一瞬的狂喜，想起那女人指尖轻抚脸颊的三秒，想起自己喷出的那一口鲜血……
原来那不是反噬，是偷窃。
他们在用他的记忆，去买一场虚幻的团圆。
苏沐瑶推门而入时，手里拿着一块全息投影板，脸色比往常更白一分。
她将数据投射在空中，一条猩红曲线蜿蜒攀升。
“全市共记录‘归途回应事件’十三起。”她语速平稳，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音，“每一次成功连接，平均两小时后，就会出现至少一名市民的关键记忆缺失。”
她调出对比图谱：左边是重逢者的脑波共振峰值，右边是失忆者的时间节点。
完美同步。
“缺失内容全部指向同一种类型——他们生命中某个已故之人的最后印象。”苏沐瑶盯着那串数字，声音终于裂开一道缝隙，“一个孩子忘了母亲临终前说的话，一位老兵记不清战友牺牲时的表情……甚至连我自己……”
她顿了顿，指尖微微发抖。
“我昨晚梦见妈妈的声音。可今早醒来，却发现录音笔里的音频……少了三秒。”
空气凝固。
白露站起身，手中铜铃轻晃，发出一声清越却不祥的响。
“必须封印【归途】图鉴。”她语气决绝，“这不是能力失控，是系统性吞噬。继续下去，不只是你，整个城市的记忆结构都会崩塌。”
陆九衡冷笑一声，从怀中抽出那本烧焦的日志，随手丢在地上。
“封印？”他蹲下身，用锈迹斑斑的刀尖蘸着陈年血渍，在地面缓缓划出一道逆向回路，“当年锻魂阁就是这么干的——把痛苦锁起来，把真相埋掉，最后变成了专门猎杀‘执念者’的刽子手。”
他抬头，目光如刀：“既然代价必有人付，那就由我们来扛。我们这些活得太久的人，记忆本就该被淘汰。”
凌晓没说话。
他低头看着手中的复合灵笔，笔杆温热，仿佛感应到了主人的心跳。
他知道他们在争论什么，也知道哪条路更安全。
但他也清楚，昨夜那扇门背后，不只是幻影。
那是十年未曾合眼的老画家，用尽一生最后一口气画出的梅花；是一个死于火场的女人，穿越虚界只为触碰丈夫脸庞的三秒钟。
那样的痛，那样的爱……
真的能用“风险过高”四个字，就一刀斩断吗？
他缓缓站起身，走到画册前。
指尖抚过那道正在蔓延的黑色边框，像是触摸到时间本身腐烂的边缘。
然后，他摇了摇头。
众人一怔。
只见凌晓拔出复合灵笔，毫不犹豫地划破指尖。
一滴鲜红的血珠坠落，在半空中并未滴下，而是被某种无形之力托起。
他深吸一口气，笔尖蘸血，在空中缓缓勾勒。
没有符文模板，没有传承印记。
只有一道前所未有的轨迹——
锁链缠绕着一颗跳动的心脏，仿佛要将某种即将失控的东西，牢牢钉回胸膛。
凌晓摇了摇头，动作不大，却像一道无声的惊雷砸在众人之间。
白露瞳孔一缩，铜铃几乎要脱手坠地；苏沐瑶指尖微颤，全息投影的红光映在她冷峻的脸上，像是血痕；陆九衡冷笑凝固在嘴角，刀尖停在半空；墨僧无相缓缓睁眼，裂纹般的皱纹里浮起一丝难以置信的光。
“我不做取舍。”凌晓的声音很轻，却像钉入大地的桩基，稳得让人心头发颤，“我要改规则。”
他抬起复合灵笔，笔尖在晨光中泛着幽蓝的金属光泽。
没有犹豫，他再次划破指尖——这一次比刚才更深，鲜血涌出，在空气中拉出一道细长的红线。
灵力自发汇聚，牵引着血珠悬浮而起，如同一颗跳动的星辰。
笔尖蘸血，凌晓深吸一口气，手腕翻转，于空中缓缓勾勒。
没有传承图谱，没有古法仪轨，这一道符文，是他用痛觉、执念与不甘亲手铸就的逆命之印。
锁链缠绕心脏，又似一本合拢的书册封存记忆——那是【归途】的本质：思念为引，记忆为祭，开门迎魂。
但这一次，门后不再只有一人背负代价。
他左手一扬，白露的铜铃飞出，悬于符文左上角，清音未响，却已有无形誓约流转；苏沐瑶的录音笔被一股柔力托起，嵌入右上，那段缺失三秒的音频仿佛在共鸣；陆九衡冷哼一声，却未阻拦，任那烧焦的日志残页被卷入左下，锈刀上的血渍隐隐发烫；最后，墨僧无相轻轻抬手，一枚刻满梵纹的骨符飘出，落于右下，如镇魂碑石。
四物归位，符文骤亮！
刹那间，整本祖传画册腾空而起，封面崩开古老封印，页页翻飞，如同觉醒的巨兽。
当最后一笔完成，那道血色符文化作洪流，轰然灌入首页——
【我们要回家】
五个字剧烈扭曲，笔画断裂重组，墨迹翻涌如潮，最终定格为五个全新的大字：
【代价共担令】
嗡——！
整个艾瑟拉市的地脉微微震颤。
地下工坊的墙壁上，昨夜残留的涂鸦突然泛起微光，那扇虚幻的“门”轮廓重现，却不再通向虚界深处，而是浮现出无数细小的契约光影，如星火般扩散。
同一瞬间，全市十三个“归途连接点”同步浮现半透明界面，每一个正进行连接的人眼前都弹出一行字：
【你愿分出几分记忆，换他们一秒归来？】
有人怔住，泪水滑落；
有人咬牙，毫不犹豫划破手指按下血印；
也有老人闭眼摇头，转身离开，背影佝偻却坚定。
代价不再由一人承担。
规则，终于被篡改。
画册落回桌面，黑色边框停止蔓延，甚至开始缓慢退散。
凌晓踉跄后退，一屁股跌坐在地，冷汗浸透后背，精神力近乎枯竭，耳边却响起一道前所未有的机械音，平静而冰冷：
【“主编权限”升级至正式版】
【新增功能：议题公示、民意熔铸、代价分配】
【连载进度：第五章·传递之笔，正在生成】
他仰头，望向画册第五页。
原本空白的纸面，正被无数细线勾勒出一幅尚未完成的涂鸦——
一支画笔，从一只手中递出，落入另一只手，再下一刻，又被千万只手接力传递，笔尖所过之处，城市缝隙亮起点点微光。
凌晓咧了咧嘴，笑得虚弱又荒诞：“行吧……这连载费，真挺贵的。”
窗外，晨雾渐散。
而在城市的各个角落，寂静无人的街巷、废弃的电话亭、老屋门前的阶梯上——
一道道微弱却执着的光芒，悄然亮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