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六点十七分，艾瑟拉市的天光刚撕开一层灰蒙蒙的薄纱，城市尚未彻底苏醒，网络却已炸成一片火海。
“绘梦纪”APP全线崩溃，服务器负载飙升至327%，百万用户集体涌入客服通道，留言如潮水般淹没后台——
【为什么我女儿梦见妈妈煎蛋的香味都写对了，还是只给了三秒？】
【你们系统是不是歧视单亲家庭？】
【我哭到晕厥才通过验证，结果重逢比短视频还短！】
【我们不配思念吗？】
热搜榜首，《我们不配思念吗？
》话题阅读量破十亿，评论区血雨腥风。
有人晒出孩子抱着空气痛哭的视频，有人说老人连接失败后当场心梗送医，更有人直接发起联名请愿：“要求公开‘真心判定标准’！”
凌晓瘫在艺术楼天台的旧沙发里，手机屏幕亮得刺眼，一条条投诉像刀片似的往他脑子里扎。
他揉着太阳穴，语气虚弱：“我说要验真心……没说要搞情感政审啊。谁想到梦见妈妈做饭还得答‘葱花切几毫米’这种细节题？”
他低头看着自己那本祖传画册，封面幽光微闪，仿佛在冷笑。
昨夜启动【共感烙印】时，他以为自己是在净化谎言，筛选出真正值得重逢的灵魂。
可现实比幻想残酷得多——不是所有人都能用“掌心温度”这样的问题换来奇迹。
有些人，哪怕掏空记忆、剖开心脏，换来的也只是一瞬光影。
而更可怕的是，他们开始怀疑这“一瞬”是否公平。
苏沐瑶推门上天台，黑风衣猎猎作响，手里捏着一份加密文件。
她站在凌晓面前，没有寒暄，直接将平板递过去。
“这不是技术故障。”她的声音依旧冷得像冰川融水，“是情绪崩塌。”
凌晓接过，快速浏览。
那是匿名问卷的统计结果：87%的成功连接者表示“痛苦不该被评分”，61%认为“三秒钟的重逢像施舍”，更有超过四成的人直言——“如果我们付出全部，却只能换一秒，那这系统根本不是桥梁，是收费站。”
他手指一顿。
“他们不怕假。”苏沐瑶轻声道，“他们怕的是——真感情也换不来多一秒。”
风从高楼间穿过，吹得画册页角微微翻动。
凌晓盯着最后一行数据，喉咙发紧。
他知道【共感验证】是为了防止滥用，是为了保护虚界与现实的平衡，是为了不让那些只想“体验奇迹”的人玷污真正的思念。
但他忘了，人心不是程序，不是输入“正确答案”就能输出“圆满结局”。
你问掌心温度，有人记得滚烫，有人只觉冰凉——可那不代表爱得不够深。
你考梦境细节，孩子记得煎蛋焦了边，却忘了灶台颜色——可那不代表思念不真。
他本想用规则守住真心，结果却被规则反噬，成了情感的裁判官。
“人心不是图鉴。”他喃喃道，“没法收录、没法量化、没法……精准兑换。”
就在这时，城市地脉深处，一道低沉的嗡鸣悄然震荡。
墨僧无相盘坐于废弃地铁隧道尽头的地脉节点上，脊椎笔直如古松，手中骨符裂开一道细纹。
他双目紧闭，额角渗出血丝，唇间吐出沙哑低语：“不对……不止是怨气。”
他猛然睁眼，瞳孔泛起青铜色。
“失落归属感……在觉醒。”
他抬头望向虚空，仿佛穿透了钢筋水泥，看见了那由亿万思念织成的潜意识之网——原本温顺流转的情绪流，此刻正剧烈扭曲，凝聚成某种原始的质问：
凭什么？
凭什么我要证明自己够痛，才配见我想见的人？
凭什么我的眼泪要经过审核，才能换来一秒拥抱？
凭什么重逢，成了少数人的特权？
“它们开始质疑‘归来’本身了。”无相低声自语，声音带着罕见的凝重，“不是反对你，是反对这套‘以痛换爱’的规则。”
他站起身，骨符碎成粉末，随风消散。
“这不是系统bug。”他望着市中心方向，那里悬浮的巨册投影虽已隐去，但余波仍在，“是集体潜意识在反抗——它不再接受被挑选的温柔。”
与此同时，凌晓的画册忽然自行翻开，最后一页空白纸无风自动，边缘泛起焦黑痕迹，像是被看不见的火焰灼烧。
他心头一跳，伸手按住书页。
手机又震了一下。
新消息来自“绘梦纪”后台AI的异常报告：
【检测到大规模情绪共振，虚界夹层出现非定向引力波动】
【归途连接点稳定性下降91.7%】
【警告：若‘共感信任阈值’持续恶化，所有已建立的契约将面临强制解绑】
他盯着那行字，指尖发凉。
原来他以为自己在救人，其实只是掀开了潘多拉的盒子。
规则太冷，人心太热，而他夹在中间，正被两者撕扯。
苏沐瑶看着他，第一次没有说“任务优先”，只是轻轻问：“现在呢？”
凌晓没回答。
他缓缓合上画册，抬头望向天空。
乌云不知何时聚拢，压得极低，远处传来闷雷滚动的声音。
雨，快下来了。
他忽然弯腰，从背包里取出那支复合灵笔，指尖在笔尖轻轻一划，鲜血渗出，混着即将落下的雨滴，在地面缓缓凝聚。
然后，他蹲下身，用血与水，在湿漉漉的地面上，画下一个歪歪扭扭的对话框——暴雨如注，砸在天台的水泥地上溅起一片白雾。
凌晓跪坐在自己用血与雨画出的那个歪歪扭扭的对话框前，指尖还在微微发颤。
“你们到底想要什么？别光让我猜！”
话音未落，整座城市仿佛被一只无形之手猛然掀动——街角涂鸦墙上喷绘的笑脸开始蠕动，地铁通道里被清除的街头艺术残痕重新浮现，学校公告栏上褪色的招贴画边缘扭曲拉长……千万处不起眼的墨迹、颜料、炭笔线条，如同苏醒的神经末梢，疯狂延展、拼接、重组。
一道横贯艾瑟拉全城的滚动弹幕长卷，凭空浮现于楼宇之间，像极了虚界中那些漂浮的幻景卷轴，却又带着现实世界粗粝而真实的情感烙印：
【不要限时】
【不要审核】
【不要你们决定谁值得回来】
字字如刀，划破夜空，每一条都像是从千万人心底硬生生剜出来的呐喊。
霓虹灯管因共鸣而炸裂，监控摄像头自动转向这诡异奇观，连交通信号灯都失控地闪成一片红海。
最后一行字缓缓浮现，笔触沉重如刻碑：
【我们要的不是回家，是从未离开】
凌晓怔住了。
雨水顺着他的额发流下，混着血水滑过下巴。
他盯着那句话，忽然笑出了声，笑声嘶哑，却透着一股豁出去的痛快。
“好啊。”他抹了把脸，猛地站起身，从画册最后撕下一页空白纸，任它被风卷走，“既然规则伤人，那就——”
他举起复合灵笔，笔尖逆旋，在空中勾勒出一道本该用于封锁虚界裂缝的封印符文。
但这一次，他没有闭合回路，反而将结构反转，拆解重组，把原本代表“禁锢”的符基转化为“通联”，将“镇压”之意替换为“接引”。
“我不当裁判了。”他低吼，声音几乎被雷声吞没，“这次，我当邮差！”
他将三件物品逐一嵌入符文中：
白露留下的青铜铜铃碎片——象征守契派千年律令的见证；
苏沐瑶随身携带的旧式录音笔——录满了她母亲最后一次任务前的语音留言；
陆九衡焚毁日志中唯一幸存的残页——上面写着“绘灵师不该审判生死，只该传递思念”。
三者融入符文核心的瞬间，光芒暴涨！
金色符文化作九十九只振翅飞舞的灵蝶，振翅间洒下微光雨点，四散飞向城市的每一个角落。
每一只金蝶落地之处，废弃的公交站牌亮起柔和光晕，老小区外墙浮现出半透明的连接阵纹，甚至连地下排水井盖都泛起涟漪般的波光——全市所有“归途连接点”同步激活，升腾起一圈圈淡金色的光环，宛如无数双睁开的眼睛。
与此同时，凌晓脑中那本祖传画册第六页悄然浮现新图鉴——不再是单一武器或幻灵形态，而是一幅巨大的涂鸦：无数双手穿过墙壁、地板、天空的裂缝，彼此相握，不分生者亡者，不分时间前后。
耳边响起冰冷又熟悉的系统提示音，却多了几分异样的波动：
【“主编权限”激活子协议：亡者直连通道（测试版）已解锁】
【当前信任阈值重构中……请谨慎操作】
【警告：此模式下，情感共振将直接穿透虚界屏障——无中介验证，后果自负】
凌晓低头看着自己颤抖的手，苦笑一声：“这班主编……真是越干越像冤种。”
他不知道的是，在城市最南端一栋老旧筒子楼里，一扇斑驳的墙皮正悄然剥落。
而在某户人家的客厅墙上，一句潦草的铅笔字刚刚被人写下——
雨还没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