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五点十七分,艾瑟拉市第三医院儿科病房的玻璃窗上,悄然浮现出一幅蜡笔风格的日出图。
橙黄的太阳歪歪扭扭地悬在天边,几道短促的光线从云层后刺出,像是孩子用尽全力画下的希望。
下方一行字迹缓慢成形,笔画颤抖却坚定:“妈妈,我画了光。”
值班护士猛地惊醒,冷汗浸透后背。
她记得这个小女孩——七床,脑瘤晚期,已经进入弥留状态超过三十小时。
医生说过,撑不过今夜。
可现在,病床上的小患者双眼紧闭,呼吸机屏幕早已归于一条冰冷的直线。
死亡时间:凌晨4:58。
但她的右手食指微微翘起,指尖泛着淡淡的荧光蓝,像刚从颜料罐里抽出的一支笔,还未放下。
“这……不是医疗事故。”护士喃喃后退,“这是‘他们’又来了。”
消息尚未上报,城市另一端的老居民楼顶层,凌晓猛然从床上坐起,胸口如压巨石,一口气几乎喘不上来。
梦境残影仍在眼前:一片漆黑中,无数细碎的声音汇聚成潮水般的低语,而那幅日出图,就漂浮在所有声音的最中央。
他听见一个稚嫩的声音说:“你看过我的画了吗?”
他低头看向床头柜上的祖传画册。
封面平静如常,青铜纹路沉寂,昨夜那场席卷全城的“权限移交”仪式明明已将【主编】之名彻底抹去。
可当他指尖触碰到封皮时,一股极淡的余温,自书脊深处缓缓渗出——仿佛一根未剪断的线,仍连着他的心脏。
“还没完?”他苦笑,嗓音沙哑,“系统退休了还给我留个亲情号?”
手机震动起来。
苏沐瑶发来的加密信息只有一张照片:病房玻璃上的日出图,以及附注——
【全国十二小时内,四十三起自发具现事件。
全部由临终者或极度悲痛者触发,无一经过契约认证。
能量特征溯源显示,初始共振频率与你的精神波段高度吻合。】
下面还有一行补充:系统不再需要你签字,但它还记得你的频率。
你在“离任”后,仍是默认中继站。
“所以我是被踢出管理层,但还得继续值夜班?”凌晓抓了抓乱糟糟的头发,盯着窗外渐亮的天色,“合着我这叫带薪追思?”
话音未落,一阵轻柔的童声哼唱顺着晨风飘进窗户。
是《绘梦纪》APP的片头曲。
那首原本只存在于虚拟平台、由AI生成旋律的动画主题歌,此刻正从城市各处的涂鸦墙上缓缓流淌而出。
老旧小区外墙、地铁通道拐角、废弃电话亭的玻璃……凡是有笔触残留的地方,都开始自动浮现跳动的五线谱,音符如同活物般游走,汇成合唱。
凌晓瞳孔微缩。
这不是收录,也不是具现。
这是共鸣——一种脱离控制的情感共振,正在以他曾经构建的规则为基底,自行演化成新的秩序。
他抓起画册塞进背包,拉开门冲下楼梯。
天刚蒙蒙亮,工坊门口,苏沐瑶已等候多时。
黑色风衣被晨露打湿大半,手中握着一份加密报告,神情比往日更凝重几分。
“你感觉到了?”她问。
“整个脑子像被人拿砂纸打磨过。”凌晓靠在墙边,揉着太阳穴,“不止是我,所有能感知虚界波动的人都该醒了。这不是复苏,是觉醒。”
苏沐瑶点头:“对策局刚刚截获一组地脉异动数据。墨僧无相在初绘碑旧址启动了残骨符印探测,结果发现‘织忆大阵’的余波正在逆向回流。”
“织忆大阵”——那是千年前第一代绘灵师们联手布下的意识锚网,用以稳定虚界与现实的边界。
如今早已崩毁,只剩零星节点残留。
“逆向回流?”凌晓皱眉。
“就像退潮时突然反卷的浪。”苏沐瑶盯着他,“他说,不是世界忘了你……是它还不敢完全接手。那些‘自己画结局’的人,其实仍在偷偷等你点头。”
她递出一枚灰褐色的符种,表面浮刻着古老篆文,内里似有细微骨粉流转。
“这是历代绘灵师遗灰凝成的‘断锚符’。若你真想放手,就把这个埋进心象裂隙——从此再无人能以你为锚,你也彻底自由。”
凌晓没接。
他望着远处城市轮廓,那些开始自发发光的墙壁、街道、桥梁,仿佛整座艾瑟拉正在变成一张巨大的、正在被无数人共同绘制的画布。
他曾以为自己是执笔人。
现在才明白,他只是第一个让众人意识到——原来每个人都能画画。
良久,他低声笑了下:“你说,如果所有人都能画,那还需要主编吗?”
苏沐瑶沉默。
“可如果没人愿意收笔呢?”他抬头看向天空,那里曾悬浮过巨册投影,如今空无一物,却比任何时候都让人窒息,“当眼泪成了颜料,回忆成了墨水……谁来告诉他们,什么时候该停?”
风掠过街角,童声依旧在哼唱。
凌晓没再说话,转身离开。
苏沐瑶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渐行渐远,终于忍不住开口:“你要去哪?”
凌晓脚步一顿,没有回头。
“老城区,十七巷。”
晨光洒在他的肩头,映出一道孤长的影。
那里曾是第一例“幻影涂鸦病”的爆发地。
也是二十年前,他母亲最后一次提笔的地方。
雨水顺着老城区十七巷斑驳的墙皮滑落,像谁在无声地流泪。
凌晓蹲在那幅早已褪色的壁画前,指尖沾着湿冷的水珠,轻轻落在画中母亲伸向虚空的手边。
他没有用灵墨,也没有启动画册,只是凭着记忆里那个模糊的身影——二十年前,在这场病最初爆发时,母亲最后一次提笔的模样。
一笔落下。
歪头微笑的孩子,出现在了她的掌心。
刹那间,整条巷子嗡鸣震颤。
墙上龟裂的涂鸦骤然亮起,荧光蓝如血管复苏般蔓延开来,仿佛整片街区的墙壁都开始呼吸。
那不只是这一幅画,而是所有曾被遗弃、覆盖、遗忘的街头创作——地铁隧道里的小人跳舞、天桥扶手上刻下的告白、废弃电话亭玻璃上画的心形眼睛……全都在这一刻苏醒,自动延展、重绘、串联。
无数笔触凭空浮现,像是来自城市深处的低语,争先恐后地涌入那孩子的形象之中:
他背着书包走过清晨的街角;
他踮脚吹灭生日蛋糕上的蜡烛;
他在雪地里堆出一个歪鼻子的雪人,然后笑着扑进“妈妈”的怀里。
不是凌晓画的。
可每一笔,都因他而生。
他的背包里,祖传画册无风自动,封皮青铜纹路微微发烫。
一页空白缓缓浮现标题——
【回响·未竟之愿】
能力栏闪烁不定:
【接收临终前最后一念投递|无法拒绝|共鸣强度随群体执念提升】
凌晓怔住。这不是具现,也不是收录。这是……回应。
整个城市的痛与念,正借着他这个“最初的频率”,自发组织成一场跨越生死的集体绘梦。
“所以你们……都不肯放手?”他低声喃喃,声音淹没在巷口渐起的风声里,“我早就不是主编了。”
可没人回答他。只有墙上那个孩子,越画越清晰,笑得越来越真实。
深夜,艾瑟拉市最高废弃信号塔的屋顶。
凌晓盘膝而坐,脚下是万家灯火,如同星河倒悬。
远处钟楼影影绰绰,风穿过钢筋缝隙,发出呜咽般的哨音。
他掏出画册,翻到那页【回响·未竟之愿】。
标题下方,原本空荡的附注栏,忽然渗出一行极细的小字,像是有人用最轻的笔尖,小心翼翼写下请求:
【已收录请求:请替我说再见】
凌晓心头一震。
这不是命令,不是任务,也不是系统提示音那种冰冷格式。
这是“人”写的。
千千万万无法闭眼的人,把最后的愿望塞进了这本不属于任何规章体系的画册里——他们不信神明,不等轮回,只信那个曾经让幻想落地的名字。
“你们到底是要我走,还是要我留?”他望着夜空,声音很轻,却像是问给整座城市听。
话音落下的瞬间——
全市所有正在发光的涂鸦,齐齐一颤。
那些散落于街角、桥底、地铁站台的笔触,无论大小、形态、颜色,全部在同一帧内转向东方,精确指向凌晓所在的工坊方向。
亿万道微光,如星辰归位,汇成一片沉默的注视。
就在此时,他口袋中的画册猛地翻开,纸页猎猎作响。
镜面般的月光照在封面上,映出他的倒影。
可当凌晓低头,却发现——
镜中的自己,并未开口。
而是先对他眨了眨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