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一点十七分,城西的风裹着铁锈味,在废弃的第一师范附属档案馆外盘旋不去。
凌晓伏在坍塌的围墙阴影里,呼吸压得极低。
他身后的苏沐瑶像一柄收在鞘中的刀,静默而锋利。
墨僧无相盘坐在残破的石阶上,手中那枚泛黑的骨符正微微震颤,如同感应到某种沉睡的噩梦。
陆九衡则靠在一辆报废的警车旁,眼神扫过四周——这片区域太安静了,连老鼠都不该有,可偏偏,空气中有纸张翻动的窸窣声。
“就是这儿。”凌晓低声开口,声音几乎被风吹散,“信号源就在建筑内部,能量波动呈周期性脉冲,频率和‘认知扫描’一致。”
苏沐瑶点头,指尖在战术平板上划过,调出热成像图。
整栋三层楼的旧建筑表面破败不堪,墙皮剥落,窗户碎裂,可红外图像却显示内部有数十个稳定的生命信号,整齐排列,动作高度同步——像是某种机械程序驱动的人形装置。
“不是活人。”她冷声道,“体温低于常温七度以上,代谢近乎停滞。”
“当然不是。”墨僧无相沙哑一笑,将骨符贴上地面裂缝,“这是‘校对科’的坟场。五十年前,第一批观测计划的执行者,就是从这里开始记录每一个绘灵师的心跳、呼吸、梦境与谎言。”
话音落下,地面忽然传来低沉震动。
他们悄然潜入侧门。
门轴早已锈死,凌晓用画册边缘轻轻一撬,竟无声开启——仿佛这扇门,一直在等他们。
踏入的一瞬,所有人脚步一顿。
眼前哪是什么废弃档案馆?
高耸的穹顶下,数百台老式打字机并列排开,按键自动敲击,发出密集如雨的声响;墙上挂满卡片索引,密密麻麻标注着“认知偏差等级”“记忆污染指数”“情感波动阈值”,每一张都以手写体编号归档;中央是一座由手摇计算机和录音带堆砌而成的操作台,胶带缠绕的喇叭不时传出机械化女声:“T05候选,情绪失控,启动二级诱导程序。”
整个空间宛如一座用时间废料拼凑出的思维牢笼。
“我的天……”凌晓喃喃,“他们用五十年,建了个人工AI?”
“不。”苏沐瑶走向一台打字机,抽出正在打印的纸条,上面赫然写着:“目标人物凌晓,于今日上午九点四十三分提交疑似伪造图鉴,行为符合‘被动防御机制’特征,建议升级为B级观察对象。”
她的瞳孔微缩:“这不是AI。是人脑网络。”
她指向角落一群身穿灰蓝色旧式校服的“记录员”。
他们坐在木桌前,手指因长期书写而扭曲变形,指甲磨秃,渗着暗红血渍。
胸口佩戴的徽章刻着“校对科·丙等”,面容呆滞,眼神空洞,唯有手臂还在机械地抄录着什么。
苏沐瑶蹲下,轻触其中一人手腕。
冰凉。
没有脉搏。
“死人?”陆九衡皱眉。
“比死人更糟。”墨僧无相走来,将骨符插入一本摊开的日志本中。
纸页瞬间泛起幽蓝纹路,一行行文字浮现:
【T08候选意识稳定性达标,拟于本月启动‘转述考验’。
建议投放‘背叛幻象’三次,‘亲情诱导’两次,最终引导其自愿递交画册。
备注:该目标具备高阶叙事抗性,需采用‘真实嵌套虚假’策略,避免直接心理压迫。】
日志末尾,还有一行手写批注,笔迹苍老而冷酷:
“第八号,是最接近‘原初绘灵者’的存在。若能驯化,可成为新纪元之钥;若失控,则须在其觉醒前,彻底格式化。”
凌晓站在原地,心脏像是被人攥紧。
原来从一开始,他就不是在躲避追查。
他是在一场精心设计的考试中,一步步走向某个预定结局。
“所以……我那些‘巧合’?”他声音发紧,“美术社的异变、地下水道的眼睛、白露的出现……甚至我画出的那张假作业?全都被记录在这里?”
“不止。”墨僧无相冷笑,“他们不用机器处理灵性数据,是因为知道——人心无法被算法模拟。只有用死去的人脑,去模仿活着的人心,才能骗过虚界的监测系统。”
他抬手指向墙壁最高处的一排铁柜。
七个编号整齐排列:T01 至 T07,柜门紧闭,表面烙印着封印符文。
而第八格,空荡荡的,只贴着一张崭新的标签卡:
待激活 · 凌晓
下面还有一行小字:
【权限等级:主讲席见习认证】
【接入方式:自愿递交画册及全部图鉴】
【激活倒计时:未知】
凌晓盯着那行字,忽然笑了,笑得有些发涩。
“合着我从小到大,做的每个选择,写的每幅画,说的每句吐槽……都是他们的考题?”
他缓缓抬起手,摸了摸贴身口袋里的青玉扣,又看了眼胸前画册。
那本看似普通的空白册子,此刻却重如千钧。
这场“考试”,从他捡起画笔那一刻就开始了。
而对方要的,从来不是他的失败——而是他的臣服。
“你们说,如果我现在撕了这本画册,他们会怎么办?”他忽然问。
苏沐瑶冷冷道:“你会死。而且,所有你具现过的东西,都会反噬现实。”
陆九衡沉默片刻,低声道:“当年锻魂阁斩杀叛道者,用的就是这一招——毁其本源,令其创造的一切化为灾祸。”
凌晓没再说话。
他转身走向深处,目光扫过那一排排沉默的记录员,扫过那些写满自己名字的档案卡,扫过那台仍在运转的中央登记台。
然后,他在最角落停下。
那里有一扇不起眼的小门,木制,斑驳,门缝底下,透出一丝微弱的光。
黄纸灯笼般的暖光,隐约映出里面有人影晃动。
其余人尚未察觉,凌晓却已屏住呼吸。
他缓缓抬手,示意众人隐蔽。
自己则猫着腰,悄无声息地靠近那扇门。
心跳,在耳边轰鸣。
他不知道门后是谁。
但他知道——
那不是机器。
不是尸体。
也不是所谓的“校对员”。
因为透过锁孔,他看见了一支笔尖正在纸上快速移动的影子。
那笔迹,很年轻。
也很……熟悉。
凌晓的指尖还残留着血迹,温热黏稠,顺着纸页边缘蜿蜒成一道暗红的线。
那扇木门在他掌心下发出轻微的“吱呀”声,仿佛久未开启的喉咙终于被强行撕开。
屋内光线昏黄,一盏老旧的黄铜台灯映照出少年佝偻的身影——他伏在堆满稿纸的桌前,笔尖如机械般飞速滑动,每一笔落下都带着某种仪式般的精准,像是在执行某种不可违逆的律令。
可当凌晓看清纸上内容的瞬间,脊椎猛地窜上一股寒意。
那是他昨天随手涂鸦的“投降图”——一张潦草到近乎羞辱的自画像,题着“我认输,画册给你们行了吧”,原本只是美术课上用来糊弄点名的恶搞作业。
可此刻,这张图却被工整地誊抄在官方报告模板上,下方附着一段冰冷的文字:
“目标个体凌晓已于今日主动承认其危险性,自愿将绘灵画册及全部图鉴交由‘主讲席’保管,并承诺终止一切具现行为。认知重塑进度:97.8%。”
而更让凌晓血液凝固的是,执笔之人,竟是一个七岁的自己。
稚嫩的脸庞、眉间那道因摔跤留下的浅痕、甚至右耳垂上那个小时候被猫抓破的小缺口……全都一模一样。
唯有左耳后那一道蜈蚣似的疤痕,是他记忆中从未存在过的印记。
时间仿佛静止了一秒。
凌晓的呼吸几乎停滞。
他不是没见过幻灵伪装,也不是没遭遇过精神诱导类的能力,但眼前这一幕,已经超出了“模仿”的范畴——这是对他人生根基的篡改,是对“我是谁”这一命题的赤裸裸否定。
“你是谁?”他在心里问,声音像从深渊里爬出来。
随即,答案浮现。
——第七教师。
那个只在古卷残篇中出现过的名字,绘灵师体系崩塌前最后一位“守序者”,号称能以言语重构现实、用文字定义真理。
传闻他曾收过一名关门弟子,在断灵大阵爆发之夜失踪,自此再无音讯。
而如今,这个人,竟被挖出记忆、抹去姓名,豢养在这座思维坟场的最深处,成为一台专为“结局书写”服务的活体打印机。
只要他写下“凌晓屈服”,世界就会自动补全逻辑,所有人都会相信——包括苏沐瑶、墨僧无相,甚至虚界本身。
这才是最可怕的武器:不是杀戮,而是篡改事实。
凌晓缓缓闭眼,脑海中闪过母亲临终前握着他手的画面,耳边回荡起小学美术老师那句“你画的东西,总有一天会活过来”的笑语。
那些曾被他当作童年玩笑的记忆,此刻却成了唯一能锚定“真实”的绳索。
他不能硬闯。
这里不是战场,是叙事的绞刑架。
正面冲突只会触发更多“既定流程”。
所以他退了回去,退回阴影里,背靠冰冷的墙砖,颤抖着手翻开画册。
一页纸被撕下。
他咬破指尖,用血书写,每一个字都像在割自己的命:
“你还记得粉笔灰的味道吗?”
七个字,是他七岁那年美术教室墙上挂着的标语;是李老师每次上课前都会轻轻拍打黑板的动作;是阳光穿过窗棂时,漂浮在空气里的细小星辰。
那是只有真正的“凌晓”才会记得的细节。
那是系统无法伪造的私人记忆。
门再度被推开。
少年猛然抬头,笔尖顿住,墨汁滴落在纸上,晕开成一朵漆黑的花。
两双眼睛,在昏黄灯光下对视。
同一张脸,两个时空。
凌晓将血字纸页狠狠拍在桌面,声音低沉却不容置疑:
“想用我的脸说假话?那你得先听我说句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