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铜门缝中溢出的灰雾如同活物,迅速蔓延,无声无息地爬满整个环形大厅。
那雾不寒不热,却让空气变得粘稠,仿佛每一口呼吸都需用力撕开一层无形薄膜。
七台老式打字机在凌晓话音落下的瞬间齐刷刷停止了运转,黄铜滚筒缓缓回转,纸卷自动卷起,像是被某种意志强行回收证据。
紧接着,七台机器同时转向中央空地,墨键高高扬起,又猛然砸下——
“咔嗒!咔嗒咔嗒咔嗒——”
敲击声如暴雨倾盆,密集得几乎连成一片嘶鸣。
泛黄的纸带上,黑色油墨飞速流淌,一行行字迹自行浮现:
身份认证通过。
权限等级:T08。
访问内容:未提交作业——《关于‘人类是否值得被记录’的结业论文》。
凌晓嘴角一抽,差点当场笑出声,还是硬生生憋了回去。
他盯着那行字,眼神从震惊到荒谬再到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沉重,最终只化作一句低声吐槽:“合着老子拼死激活的不是什么终极密钥,是个毕业答辩系统?还带挂科重修的?”
可没人回应他的玩笑。
苏沐瑶已悄然移步至他侧后方半步位置,身形笔直如刃,右手不动声色地按在腰间战术短刃的柄上。
她的指尖微紧,指节泛白,虽面无表情,但瞳孔深处闪过一丝极淡的银光——那是对策局特制神经同步装置启动的征兆。
她能感知到,这片空间正在发生某种无法用现有物理法则解释的扭曲:光线不再折射,影子脱离本体自行蠕动,甚至连时间流速都出现了细微错位。
“现实锚点正在弱化。”她终于开口,声音冷得像冰层下的水流,“这里……不是单纯的数据库。”
白露站在稍远处,青玉符在掌心微微震颤,映出她眉宇间的凝重。
她死死盯着凌晓手腕内侧那个粉笔般稚拙的锁孔印记,声音压得极低:“那是‘初学者之锢’,传说中第七教师用来测试继承者的试炼枷锁。一旦你的回答不符合‘预期’,它会反噬你的绘灵能力……甚至直接抹除你与画册之间的连接。”
她顿了顿,补充了一句,轻如耳语:“换句话说,答错了,你就不再是绘灵师了。”
凌晓心头一沉。
他低头看向自己的手腕,那枚看似孩童涂鸦的锁孔纹路正隐隐发烫,仿佛有细针在皮肤下轻轻刺探,试探他的意志强度。
他忽然意识到,这不仅仅是一场问答——这是审判。
而审判的对象,不只是他一个人。
陈默蹲在地上,手指在灰尘中缓缓描摹出一个符号——一个反复出现在他日志残页角落的徽记:一本翻开的书,上面刻着一把断裂的笔尖。
那是“课代表”的标记,也是他们这群被放逐者唯一的身份象征。
“我记得……”他喃喃道,声音带着某种久远记忆复苏的颤抖,“我们不是考试失败才被放逐的。是第七教师故意让我们‘不及格’,只为把问题留给未来的人。”
话音未落,其中一台打字机猛地剧烈震颤,墨盒炸裂,黑烟喷涌而出!
纸带急速滚动,血红色的字符狰狞浮现:
陈默,补交作业时限:现在。
陈默浑身一僵,脸色瞬间苍白。
他想后退,却发现双脚如同钉入地面,动弹不得。
那台打字机缓缓转向他,墨键高高扬起,宛如刑具般悬停于半空。
“不……我不是继承者!我只是个记录员!”他嘶声道,“我没有资格回答那种问题!”
“谁说没有?”凌晓突然开口,转身看向他,眼神锐利如刀,“你记得这个符号,你还保存着日志,你甚至还记得‘课代表’这三个字意味着什么——这就够了。在这个鬼地方,记忆本身就是资格。”
他一步步走向陈默,脚步沉稳,尽管每一步都踩在现实崩解的边缘。
“他们选了我当T08,可能是因为我是林婉清的儿子。”凌晓抬起手腕,让那枚锁孔印记暴露在幽蓝光芒之下,“但也许……真正的原因是,我还没忘记‘作业’到底是什么。”
他望着那扇仅开一寸的青铜门,门缝后的黑暗深不见底,仿佛藏着无数双眼睛。
“作业从来就不是写篇文章交上去那么简单。”他低声说,“它是承诺,是传承,是我们这些活下来的人,对过去、对未来、对这个世界该负的责任。”
钟声早已停歇,时间依旧静止。
可就在这一刻,凌晓感觉到画册在胸口微微震动,像是心跳加速的共鸣。
他知道,真正的考验才刚刚开始。
他深吸一口气,将画册摊开放在掌心,闭上了眼。
凌晓睁眼的瞬间,空气仿佛被抽空。
画册在他掌心剧烈震颤,纸页无风自动,发出沙沙的声响,如同万千低语汇成潮汐。
他刚才那句吼声回荡在环形大厅里,竟未消散,反而凝成一道道微光,顺着青铜门缝钻入门后深渊,像是一封终于寄出的信,撕开了漫长沉默的答卷。
“每一次我拿起笔……都是在回答那个问题。”
他嗓音还残留在空气中,可心跳早已轰鸣如战鼓。
那些画面——斩魄刀劈开雾霾中扭曲的幻灵、高达骨架从教学楼顶撕裂云层升起、美术社火锅桌上随手涂鸦却活过来守护众人的毛茸兽——此刻不再是零散的记忆碎片,而是串联成一条燃烧的轨迹,贯穿了他自以为只是“凑合活着”的这些年。
原来他早就在写作业了。
不是抄八百遍,而是用血、汗、笑与恐惧一笔一划刻进现实。
“人类当然值得被记录!”他再次低吼,声音不再有半分戏谑,“因为我们连绝望都画得这么认真!”
话音落下刹那,七台打字机同时僵住。
“咔……嗒。”
最后一声轻响,像是某种古老机制终于松动。
黄铜滚筒缓缓停转,墨键垂落,宛如臣服的刀锋归鞘。
紧接着,轰然巨响炸开——那扇仅开一寸的青铜门,猛地向内洞开!
没有光涌出,也没有热浪扑面。
门后是虚无,却又盛满存在。
一片漂浮着无数残破纸页的虚空展现在众人眼前,每一页都在缓慢旋转,泛黄边缘焦黑卷曲,上面写满不同文字、符号、甚至无法辨识的语言,但所有内容都指向同一个主题:未完成。
凌晓瞳孔微缩,一股难以言喻的压迫感从门后渗透而出,不是杀意,也不是威压,而是一种更深沉的东西——期待。
仿佛有亿万双眼睛,穿越时间与维度,静静注视着他这个“答完题”的人。
“很好……”一个声音响起。
沙哑,苍老,却带着奇异的温和,像是磨损严重的录音带重新播放,每一个音节都夹杂着纸张翻动的窸窣,“那么,作为课代表候选人……你愿意接手批改下一届学生的作业吗?”
凌晓一怔,还没来得及开口。
突然,手腕内侧那枚稚拙的锁孔印记猛然发烫!
像是被点燃的引信,灼痛直刺神经。
他闷哼一声,低头看去——画册竟自行翻页,纸张哗啦作响,最终停在一页从未见过的空白页上。
那页纸洁净如初,唯有顶端赫然印着几个暗红色的宋体字:
《实习教师资格确认书》
下方还有一行小字,墨迹未干,仿佛正在书写中:
_“签字即生效。责任自负,后果不赦。”_
凌晓呼吸一滞。
这不是奖励,不是传承,而是一纸契约——是把他也推上讲台的判决书。
苏沐瑶一步上前,银眸闪烁,声音冷冽:“别签。这不对劲。‘教师’不该由个人意志任命,更不该在这种地方完成仪式。”她死死盯着那行红字,像是看到了某种禁忌。
白露则脸色煞白,青玉符几乎要碎裂在掌心:“断裂之笔……那是‘罚任教席’的象征!签了这份确认书的人,要么成为新律,要么沦为祭品!”
陈默跪坐在地,颤抖的手指抚过自己日志上的徽记,喃喃道:“我们不是继承者……我们是替补。是替那些没能答完题的人继续写的……续考生。”
四周寂静无声,唯有门后的虚空中,纸页仍在缓缓飘荡,像是等待裁决的亡魂。
而凌晓站在原地,看着那页确认书,嘴角忽然扯出一丝苦笑。
“所以啊……”他低声说,“这才是真正的作业?不是答题,是开始教别人答题?”
画册在他手中微微震动,仿佛也在等待他的选择。
他没有动。
但所有人都知道——他已经准备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