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道夫的灰烬如雪,无声洒落在断裂的阶梯上。
风停了,星雨也终于散去。
归档塔地下残存的只有焦土与铁锈的气息,以及那扇突兀浮现的小门——漆黑如墨,边缘流淌着尚未干涸的暗红纹路,仿佛整座门是由无数被划掉的名字、被撕毁的记忆、被否定的情感一笔笔写成。
门楣之上,三个冰冷小字静静悬立:L09归档区。
白露站在原地,指尖仍残留着方才斩空时的寒意。
她盯着那道缝隙中透出的微光,眉头紧锁:“不可能……归档塔的结构我熟记于心,这里本不该存在任何‘保留’空间。它的职责只有一个——销毁。所有未通过审核的记忆、所有不符合‘标准人类情感模型’的认知痕迹,都会被彻底清除,连灰都不该剩下。”
“可第七教师,”墨僧无相忽然笑了,那笑容苍老而疲惫,却带着某种近乎悲悯的锋利,“从来就不信‘失败’这个词。”
他缓缓抬起手,枯瘦的指节轻轻拂过门框,指尖触到那层凝固的墨迹时,竟微微泛起涟漪,像是碰到了水面。
“他不信完美的秩序,也不信绝对的理性。”无相低声道,“所以他建了这里——一个专门收容‘失败品’的地方。那些被认为不值得留存的记忆、画错的线条、哭花了的脸、说出口又后悔的道歉……都被悄悄藏进了L09。因为在他眼里,正是这些‘瑕疵’,才构成了人之所以为人的真实。”
凌晓没说话。
他只是低头看着怀中的画册,那页【被抹去的母亲】图鉴还在微微发烫,像一颗不肯冷却的心脏。
刚才那一战不是靠力量赢的,而是靠“记得”——千万人心里悄然复苏的一点温热,汇聚成了足以对抗系统删除程序的屏障。
而现在,这扇门,似乎就是为这种“不该存在却依然存在”的东西而开。
他上前一步,伸手推开了门。
“吱呀——”
木门开启的声音很轻,却像是掀开了某个尘封千年的棺盖。
阁楼出现在眼前。
不高,狭窄,四壁堆满了书架,上面塞满了一本本破旧不堪的画册、手稿、日记、涂鸦本……每一本都打上了猩红的叉号,像是被判了死刑的囚徒。
空气里弥漫着纸张腐朽与颜料氧化混合的陈旧气味,阳光从屋顶一处破洞斜斜切入,照亮飞舞的尘埃。
凌晓一步步走进去,脚步声在空荡的空间里回响。
他的目光扫过那些被废弃的作品——有孩子画的怪物父母,有老人临终前颤抖记录的梦境,有潦草写着“我不想死”的遗书式涂鸦……每一页都曾被判定为“异常认知”,每一本都曾被定义为“不应存在的记忆”。
然后,他在最角落发现了它。
一本封面烧焦大半的册子,只剩下一角勉强辨认出几个模糊字迹:《晓晓的成长笔记》。
他呼吸一滞。
颤抖着伸出手,将它抽出。
翻开第一页。
是一幅五岁时的全家福。
歪歪扭扭的房子,三条腿的狗,爸爸穿着超人披风,妈妈头顶还画了个爱心光环。
旁边用蜡笔写着:“我们永远在一起!”
泪水毫无预兆地涌上眼眶。
他知道这本册子。
小时候每次画完画,妈妈都会小心翼翼收起来,说是“等你长大后要办个展览”。
后来家里遭灾,所有东西都被烧了,他以为这些全没了。
原来没有。
她拼了命也要保住的,不只是他。
还有这些看似幼稚、实则无比珍贵的“真实”。
“妈……”他喉咙发紧,声音几乎卡住,“你早就知道我会回来?所以把它们藏在这里……等着我亲手打开?”
就在这时,另一侧传来轻微的翻页声。
陈默站在对面书架前,手中捧着一本泛黄的手稿,封面上是冷峻工整的字迹:《情感价值量化模型初稿》。
那是他十年前写的论文——当年他以满分考入对策局研究院,提出的理论是:人类情感可被数学建模,一切记忆皆可评估其社会贡献值,低于阈值者应被优先清除,以维持认知系统的稳定。
正是这套理论,间接支持了归档塔对“非必要记忆”的清洗机制。
而现在,他盯着稿纸背面空白处,突然拿起凌晓给他的那支红笔。
笔尖顿了顿,落下一只歪斜的千纸鹤。
不像公式那样精确,也不像逻辑那样严密。
但它飞起来了,在纸上轻轻跃动,像某种挣脱束缚的象征。
“我当年说‘人类不值得记录’,是因为算不出救一个人的成本值不值得。”陈默低声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得如同钟鸣,“但现在我想改答案。”
他抬起头,望向凌晓,眼神不再迷茫。
“如果记录的意义,是为了让后来的人少流一次泪……那就值得。”
话音落下,整间阁楼仿佛轻轻震了一下。
那些被打上红叉的画册,竟有一瞬微弱的共鸣,像是沉睡的灵魂听到了召唤。
凌晓合上母亲留下的笔记,将它紧紧抱在胸前。
归档塔不会允许这样的“非法留存”继续扩散,系统迟早会启动更高级别的清除协议。
但此刻,他只想守住这一室残破的真实。
门外,苏沐瑶依旧站在原地。
她没有进去。
寒风吹起她的长发,战术目镜早已熄灭,取而代之的是手腕上那枚黑色终端屏幕。
滴滴——
红光闪烁。
【警告:检测到违规记忆传播】
【共情共振范围持续扩大】
【建议立即启动B级认知隔离预案】
她的瞳孔映着那跳动的提示,指尖微微收紧。
却没有按下确认键。
苏沐瑶站在门口,寒风灌入阁楼,吹动她肩头的碎发。
腕上的终端仍在闪烁,猩红的警告像滴落的血迹,一声声敲打在神经上。
【违规记忆传播等级持续上升】
【共情波及范围突破阈值】
【建议立即执行B级认知清除——重复,立即执行!】
她的指尖悬在确认键上方,微微颤抖。
不是犹豫,而是撕裂。
十年训练刻进骨髓的命令本能,在脑中咆哮着“清除异常”;可眼前这扇门后的一切——那些被划叉的记忆、烧焦的画册、凌晓抱着《晓晓的成长笔记》时通红的眼眶——却像一根烧红的针,刺穿了她层层封锁的情感屏障。
她忽然想起小时候那个雨夜。
泥泞的小巷,火光冲天,一个女人抱着她狂奔,身后是扭曲蠕动的幻灵黑影。
女人身上缠着墨线,手中握着一支断裂的画笔,边跑边往地上画符。
最后她将自己藏进废弃邮筒,而那女人转身迎战,背影决绝。
“等你长大,别忘了画画的人也曾为你拼命活过。”
那是她关于“林婉清”的全部记忆。
也是她人生中第一次,没能完成的任务——保护一个绘灵师。
“叮——”
一声轻响,是金属撞击石壁的余音。
苏沐瑶抬手,将终端狠狠砸向墙壁!
屏幕炸裂,火花四溅,红色警告戛然而止。
碎片如星屑般散落一地,像是某种旧秩序崩塌的祭礼。
她迈步走入阁楼,步伐坚定,再无迟疑。
众人皆静。
白露目光微凝,陈默抬头望来,连墨僧无相也睁开了半阖的眼。
苏沐瑶从怀中取出一张泛黄的照片,边缘卷曲,仿佛经年藏于贴身衣袋。
照片上,一位面容模糊的女性绘灵师蹲在地上,正用炭笔在墙缝间勾勒阵法,怀里紧紧护着一个幼小的女孩——那双眼睛,与现在的她一模一样。
“她说她叫林婉清。”苏沐瑶的声音依旧冷,却不再空洞,“她不是任务目标,也不是档案编号07-G。她是……试图用一支画笔,挡住整个虚界侵蚀的人。”
她看向凌晓,目光第一次有了温度。
“我想……她也是在交一份没写完的作业。”
话音落下,整座阁楼骤然一震。
不是来自外界,而是源于那些堆积如山的废弃画册本身!
一本本被打上猩红叉号的手稿、涂鸦、日记,竟在同一瞬间剧烈颤动。
那象征“否定”的叉痕开始褪色、融化,化作一行细小却清晰的文字,浮现在封面上:
“等待重审。”
空气嗡鸣,仿佛千万个被遗忘的灵魂同时低语。
就在此时,凌晓手中的红笔突然自行离手,腾空而起!
笔尖无墨自书,在空中划出一道苍劲命题,字字如烙印般悬浮于虚空:
请阐述:为何一个充满错误与遗憾的生命,仍应被宇宙铭记?
笔锋停顿,笔尖轻颤,似在等待回答。
凌晓望着那行字,嘴角扯了扯,苦笑出声:“原来我现在真成阅卷老师了?还得给全人类的命运打分?”
他话音未落,窗外忽有一片残破的涂鸦碎片随风飘入,轻轻落在他肩头。
上面是一行稚嫩笔迹,歪歪扭扭却无比认真:
因为我妈记得我吃饭爱掉米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