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碑落成后，归档塔陷入诡异的静默。
凌晓瘫坐在地，脊背靠着冰冷的地板，呼吸像被砂纸磨过般粗粝。
指尖仍残留着血墨余温，那抹赤红顺着指节滴落，在焦黑的木板上画出一道歪斜的痕迹，仿佛某种未完成的契约正在悄然生效。
耳边，那句“你会比她更敢改答案”反复回荡，如潮水拍打意识的堤岸，一次比一次汹涌。
他忽然笑了。
不是释然，不是解脱，而是一种近乎讥讽的顿悟——像是终于看清了棋局背后的执棋人。
“原来……从头到尾，我妈都不是牺牲品。”他喃喃道，声音嘶哑得像是从锈铁管里挤出来的，“她是第一个拒绝签字的学生。”
记忆深处浮现出母亲模糊的身影：站在崩塌的虚界门前，手中断刃指向天空，身后是燃烧的归档塔与无数破碎的图鉴。
那时他还小，躲在角落里哭喊，可她没有回头。
她的背影太决绝，像一柄刺向命运的刀。
而现在，他明白了。
她不是失败者，她是叛逃者。
而自己，不是继承者，是补交作业的人——一份迟到了二十年的、被系统标记为“异常认知”的补考答卷。
“呵……”凌晓咧嘴一笑，嘴角裂开的伤口又渗出血丝，“所以这塔从来就不讲道理，只讲服从？谁敢改题，就抹谁的名字？”
白露站在石碑前，指尖轻触那行冷硬刻字：“检测到非法律令覆盖。判定：T08权限越界。”她的声音微颤，像是在克制某种深层恐惧，“这不是审查……是审判。”
她猛地转身，目光落在凌晓手腕内侧那道若隐若现的粉笔锁孔纹路上——那是绘灵师血脉与系统绑定的象征，也是死亡倒计时的起点。
“历代试图修改法则的绘灵师，全被判定为‘认知污染源’。”她低声说，语气罕见地带上了一丝波动，“他们的名字从所有记录中消失，连亲人的记忆都被清洗。他们不是死了，是……从未存在过。”
空气仿佛凝固了。
连墨僧无相都闭上了眼睛，用残破的袈裟遮住半张脸，像是不忍再看。
苏沐瑶蹲下身，动作利落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迟疑。
她取出一管透明凝胶，轻轻涂抹在凌晓太阳穴的伤口上。
冰凉的触感让他微微一颤。
“对策局特制的神经稳定剂。”她语气依旧冰冷，像在汇报任务参数，“能暂时延缓‘自我认同损耗’。”
凌晓偏头看她，眼底布满血丝，却仍挤出一个笑：“哟，高冷探员也开始关心我死活了？”
苏沐瑶没看他，只是收起空管，淡淡道：“你现在的每一分意识，都在被系统反噬。刚才写的每一个字，都在消耗‘我是谁’这个概念本身。”她顿了顿，声音压低，“如果继续下去，你会忘记自己是谁。哪怕画册还认你，你也……不再是那个能握笔的人。”
沉默蔓延开来。
远处，地底的脚步声仍在逼近——一步，一震；一步，一裂。
那不是物理意义上的震动，而是规则本身的共振，是某种古老意志正从沉睡中睁开眼。
陈默蜷缩在角落，抱着那本泛黄的《第七教师手记》，手指死死抠着书页边缘。
他刚觉醒的记忆还在翻滚：那些被抹去的历史，那些被封印的真相，还有那一行行用学生鲜血写下的“自愿遵守承诺书”。
“老师……真的会审判我们吗？”他声音发抖。
没人回答。
因为答案早已写在石碑上。
凌晓缓缓抬起手，看着掌心尚未干涸的血墨。
那颜色太深，几乎不像人类的血液，倒像是从画册深处流淌出来的颜料。
他知道代价是什么。
遗忘童年，遗忘名字，遗忘曾握紧过的手、曾笑过的瞬间。
最终变成一具空壳，被系统回收，成为新规则的养料。
可他也知道，有些事必须有人去做。
就像母亲当年一样。
他低头看向膝上的《晓晓的成长笔记》，风不知何时停了，最后一页静静展开，那行血字依然清晰：“因为我知道，你会比她更敢改答案。”
他的眼眶突然发热。
不是悲伤，是愤怒。
对这个要求所有人跪着听话的世界的愤怒。
“你们设考场，立标准，打红叉，判不及格。”他喃喃道，声音越来越稳，“可谁规定，错的就不能是对的？遗憾的，就不能被铭记？”
他撑着地面，一点一点站起来，双腿颤抖，骨头咯吱作响，像随时会散架。
但他站直了。
“既然要审判我……”他望着石碑，嘴角扬起一抹近乎癫狂的笑，“那就别怪我不守规矩了。”
白露瞳孔一缩：“你要干什么？你现在连稳定态都维持不了！”
墨僧无相猛地睁眼：“小子，别碰‘逆录’！那是连初代绘灵师都不敢触碰的禁忌！”
凌晓没理他们。
他只是抬起沾血的手指，缓缓指向虚空。
在他眼前，空气开始扭曲，一道半透明的界面浮现——那是只有绘灵师才能看到的【图鉴系统】，此刻正发出刺耳的警报红光，不断弹出警告：
【检测到非法操作意图】
【核心协议封锁中】
【禁止开启‘逆向收录’模块】
他咧嘴一笑，舌尖抵住牙齿。
“抱歉啊系统，这次……我不交卷了。”
他的眼神坚定，像是已经看到了接下来的命运，却毫不退让。
然后，他喘息着摇头，声音低沉却清晰——
“那就趁我还记得……做点忘不掉的事。”凌晓喘息着摇头，声音低沉却清晰：“那就趁我还记得……做点忘不掉的事。”
话音未落，他猛然咬破舌尖，剧痛如电流窜上脑髓。
一口混着灵血的雾气喷薄而出，在空中散作猩红细珠，如同无数微小的星辰被命运之手掷向天幕。
那血雾尚未落地，便已被无形之力牵引，尽数缠绕上空中的【已重审·准予留存】印章——这枚由系统降下的审判图腾，此刻竟在血光中微微震颤，仿佛某种更高阶的规则正在反向渗透。
他的画册自动翻页，纸张翻飞如蝶，最终停驻在一页早已泛黄的图鉴上：【被抹去的母亲】。
画面中央，是一对模糊的身影——年幼的自己牵着母亲的手，走在归档塔外那条开满白花的小径上。
那是他童年记忆里唯一一段“正常”的时光，也是被系统彻底删除、连梦境都无法复现的禁忌片段。
可现在，它回来了，带着温热的情感波动与无法忽视的重量，从二维纸面缓缓隆起，化作一道逆向符阵，层层叠叠地将整块石碑包裹其中。
“我不是要躲审判——”凌晓嘶声低吼，双目赤红如燃，“我是要给它加个‘申诉通道’！”
符阵轰然崩解！
刹那间，石碑表面裂开一道极细的纹路，不是物理意义上的破损，而是概念层面的松动。
冷硬刻字之间，悄然浮现出一行新字，字体纤细却坚定，像是用眼泪和执念一笔一划写就：
覆审流程更新：允许被告提交情感证据。
空气凝滞了一瞬。
紧接着，整座归档塔发出沉闷的哀鸣，仿佛古老机器被迫接受了从未预设过的指令。
地面开始龟裂，青铜门原址的地砖一块接一块翘起，像被无形之手掀开的书页，暴露出下方深不见底的螺旋井口。
井壁湿冷幽暗，布满斑驳铭文——那是历代“越界者”的名字，每一个都曾试图改写规则，每一个都被世界遗忘。
可就在最底部，一行新出现的血字赫然刺目：
林婉清（代签）
凌晓瞳孔骤缩。
那是母亲的名字。
而“代签”二字，意味着她并非自愿离去，而是替某人承担了罪责——或许，正是替他。
井底忽然传来一声低鸣。
咚——
轻得像心跳，却又沉重得压垮灵魂。
那一瞬，所有人耳膜发胀，脑海中的记忆仿佛被什么东西轻轻拨动了一下，某个重要的片段似乎变得模糊不清。
苏沐瑶猛地后退半步，战术目镜闪出紊乱红光，随即熄灭。
她第一次露出近乎惊疑的神情。
白露双手紧握法印，声音颤抖：“不可能……‘遗忘之井’不该有回应……它只吞噬，不苏醒！”
墨僧无相靠在残垣断壁上，袈裟猎猎抖动。
他望着那口井，眼中不再是看客的淡漠，而是藏了二十年的悔恨与恐惧。
他扶住墙壁，低声喃喃，仿佛怕惊醒什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