螺旋井口喷出的灰雾，像是一缕缕从时间尽头渗出的寒气，无声无息地漫过地面，缠上众人的脚踝。
那不是普通的冷，而是直透骨髓、侵蚀意识的“存在性低温”——仿佛连“我在此处”的概念都在被悄然剥离。
苏沐瑶猛地后退一步，战术目镜闪烁出刺目的红光，警报音短促而急切：【现实锚定失效，认知稳定性下降至43%】。
她抬手想摸腰间的武器，却发现手指迟钝得像是隔着一层橡胶手套，动作滞后了半拍。
这感觉陌生得令她心悸——自从成为外勤探员以来，从未有过任何超自然现象能真正干扰她的感官系统。
“不对劲……”她低声道，声音竟有些发颤，“这不是幻灵入侵的模式。”
墨僧无相靠着断墙，脸色灰败如纸。
他死死盯着井壁上一道几乎被苔藓覆盖的刻痕，指尖微微颤抖：“看那个符号……笔顺逆锋起，藏锋收，是‘封神契’的起印式。”他嗓音沙哑，像是从枯井里捞出来的回声，“二十年前，我们七人联手将‘虚界吞噬者’钉进归档塔基时，用的就是这一式。可那场仪式之后，所有参与者的记忆都被清洗了……除了我。”他顿了顿，嘴角扯出一丝苦笑，“因为我不是参与者，我是见证者——也是逃兵。”
白露神色骤变：“你说什么？‘封神契’是用来封印神级存在的！它不该出现在这里，更不该刻在‘遗忘之井’的内壁！”
话音未落，陈默突然跪倒在地，额头青筋暴起，一缕缕漆黑如墨的细线从太阳穴蜿蜒爬出，像是有无数文字正试图从他的颅骨中挣脱出来。
他双手抱头，发出压抑的嘶吼，喉咙里滚出破碎的句子：“不……不要进来……那些东西……它们一直就在脑子里……”
凌晓猛地转头看向他，瞳孔一缩。
只见陈默的皮肤下，竟有微弱的文字在流动，如同活物般游走于皮肉之间——那是被强行封印的记忆符文，此刻正因井底某种力量的共鸣而剧烈反噬。
“我想起来了……”陈默喘息着，眼泪混着血水从眼角滑落，“我们不是被淘汰的学生……我们是第一批‘教师候选人’！第七教师……他根本没想淘汰谁……他在等一个人，一个敢接住他手中那支笔的人！”他猛然抬头，眼白布满血丝，直勾勾地望向井底，“但他失败了……规则不允许老师‘退休’，也不允许死亡……所以他的意识被钉在塔核里，成了维持系统的燃料……永生永世，批改着永远不会结束的考卷……”
空气仿佛凝固成了铅块，压得人喘不过气。
凌晓站在原地，目光却早已锁定井壁最深处那一行血字——林婉清（代签）。
母亲的名字。
代签。
不是自愿离去，是替人承担罪责。
他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缓缓收紧，痛得几乎无法呼吸。
脑海中浮现出小时候的画面：母亲蹲在他床边，轻轻为他盖好被子，笑着说“妈妈只是去加班”。
可那天之后，她再也没有回来。
原来她不是死了。
她是走进了这里。
为了让他不必走进来。
“所以……这才是终点？”凌晓低声开口，声音轻得像风中的残烛，却带着不容置疑的重量，“不是通过考试，不是证明自己合格……而是面对一个问题——你要不要接过这支笔？是要继续当个听话的学生，还是……亲手撕了这张考卷？”
没人回答。
因为答案本就不该由别人给出。
他缓缓抬起手，从怀中取出那本陪伴他一路走来的祖传画册。
封面早已斑驳，边角卷曲，内页也所剩无几。
可正是这本看似普通的册子，承载了他所有的战斗、信念与失去。
他翻到最后一页。
空白。
没有图鉴，没有记录，甚至连一丝墨迹都未曾沾染。
可他知道，这是唯一还能写下“新规则”的地方。
凌晓咬破指尖，鲜血滴落在纸面上，却没有晕开，反而像被某种无形之力牵引，凝聚成四个字的轮廓：
我要见他。
笔画刚落，整张纸便开始泛起微弱的赤光，边缘迅速焦黄卷曲，仿佛正被某种看不见的火焰悄然吞噬。
墨僧无相瞳孔骤缩：“你疯了？这是直接向‘初代协议’发起挑战！一旦纸页燃尽，归档塔的核心意志就会彻底觉醒——它不会让你‘见’任何人，它只会判定你为最高级别威胁，然后抹除你的一切存在痕迹！”
白露厉声喝道：“停下！你还记得自己是谁吗？再往前一步，就连‘凌晓’这个名字都会从宇宙法则中消失！”
苏沐瑶没有说话。
她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看着那个总是嘴上抱怨、行动却从不退缩的男人。
她忽然意识到，这个人从来就不是在逃避命运——他只是在等一个足够重要的理由，去正面迎战整个世界的规则。
而此刻，那个理由，已经刻在了井壁上。
凌晓站在井口边缘，灰雾已漫至胸口，意识开始模糊，连疼痛都变得遥远。
但他依旧站着，一只手紧握画册，另一只手按在心口，感受着那颗仍在跳动的心脏。
“我记得。”他喃喃道，声音几近耳语，却又清晰得如同誓言，“我还记得妈妈的手有多暖，记得她说‘你会比她更敢改答案’时的眼神……只要我还记得这些，你就别想把我从这个世界擦掉。”
纸页的最后一角，开始燃烧。
火光微弱，却映亮了整座废墟。
而在那即将化为灰烬的瞬间——
井底深处，传来一声沉重的、仿佛来自远古的回响。
像是锁链松动。
像是王座升起。
像是有一支笔，终于等到了下一个握笔的人。
纸页燃尽的刹那，时间仿佛被拉成一道细线，绷在现实与虚界的夹缝之间。
轰——！
井底骤然爆发出血色光芒，大地如潮水般退开，露出深埋于地核之中的禁忌构造。
无数断裂的红笔自虚空中升起，扭曲、拼接、重组，像是被某种古老意志驱使的骸骨军团，层层堆砌成一座高耸入云的王座。
那不是金属，不是石材，而是由千万次批改、否定、抹杀所凝结的规则残渣——每一根笔杆都刻着被删除的名字，每一道裂痕都回荡着无声的哀鸣。
王座之上，端坐着一道枯槁身影。
它没有五官，轮廓模糊得如同被橡皮擦反复摩擦过的铅笔画，唯有手中握着一支通体猩红、笔尖永不干涸的墨笔。
那墨汁缓缓滴落，却不在地面汇聚，而是直接融入空气，化作一行行冰冷的文字，在半空中浮现又消散：
【T08号考生，你已通过初试。】
【检测到主动挑战‘初代协议’行为，触发终局判定程序。】
【请选择你的结局：继承职位，或接受清除。】
机械音毫无情绪，却压得整片空间都在颤抖。
白露下意识后退，符文长剑出鞘三寸；墨僧无相闭上眼，低声诵念早已失效的封印咒；苏沐瑶死死盯着凌晓的背影，战术目镜的数据疯狂刷新，却始终无法解析那个站在王座前的少年究竟还剩多少“存在值”。
而凌晓，只是动了。
他一步步走下通往王座的螺旋阶梯，脚步很慢，却异常坚定。
随着他的前行，那本祖传画册竟自动翻开，一页页光影流转，浮现在他身后——
第一页：美术社火锅夜，他醉醺醺地在餐巾纸上画了一只戴着厨师帽的猫，题名《社长の野望》。
第二页：校园流浪猫头顶莫名其妙多了个花圈，苏沐瑶皱眉问他为什么，他笑说“它今天生日”。
第三页：暴雨天，他把伞让给一对没带伞的情侣，自己淋着雨跑回宿舍，在墙上随手涂鸦了一个张开双臂的人形，写着“我也想被接住啊”。
第四页：苏沐瑶第一次在他讲冷笑话时嘴角微微上扬，那一瞬间他偷偷速写下的她的眼角弧度，藏在画册最深处，从未示人。
这些……全都是他曾自嘲为“无用之事”的碎片。
可此刻，它们却像星辰般漂浮在他身后，微光点点，竟隐隐形成一道护盾，抵御着王座散发出的“存在抹除力场”。
终于，他走到王座前。
仰头，望着那道仿佛已坐了千年的枯影。
然后，他忽然举起手中一块从断裂红笔上掰下的残骸，轻轻、轻轻地戳了戳那具躯壳的心脏位置。
“老前辈。”他声音不大，却穿透了所有机械回响，“您当年让我妈替我签字……是不是因为——”
他顿了顿，指尖微颤，眼神却亮得惊人。
“您早就写不出答案了？”
话音落下，天地一静。
连风都停止了呼吸。
下一瞬，王座上的枯影猛然一震！
原本模糊的胸膛处，竟裂开一道细缝——
缝隙之中，透出一点极其微弱、却无比熟悉的暖光。
那是……林婉清画册封面的微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