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开了。
门后站着的，是一个他从未见过的姜伊。
没有掐腰的西装，没有尖锐的高跟鞋，脸上那副金丝边框的眼镜也消失了。
眼前的女人穿着一身宽松的灰色居家服，棉质长裤的裤脚拖在地上。总是盘得一丝不苟的头发，只用一根木簪子随意挽起，几缕不听话的发丝垂在白皙的颈边。
最要命的是，她脸上未施粉黛，没了职场上那股凌厉的压迫感，反而有种刚睡醒的慵懒和干净。
这哪里是什么“灵魂收割者”？
这分明就是隔壁大学里，那个会在图书馆里帮你占座，笑起来眼睛弯弯的温柔学姐。
陆言一时没反应过来，内心那个刚刚还在高呼“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小人，直接被这巨大的反差感一巴掌扇飞到了外太空。
“警报！警报！目标模型严重失真！”
“这是什么？魔女的‘休眠形态’？还是某种更高明的伪装？这绝对是陷阱！是糖衣炮弹！”
【系统分析：检测到目标已切换至“休眠模式”，攻击性-90%，防御力-70%。】
【警告：这极有可能是伪装！请宿主保持最高等级警惕！根据历史数据，“休眠”的巨龙苏醒时，其破坏力将提升300%！】
陆言：“……”
他感觉自己现在就像是走进了《动物世界》的拍摄现场，对面那只看似在打盹的狮子，随时可能暴起把他当成晚餐。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对视中，他终于想起了自己此行的另一个重要任务。
送礼。
他僵硬地抬起手，将怀里那个硕大的盒子递了过去。
“姜……姜总，小小心意，不成敬意。”他感觉自己的舌头都打了结。
姜伊的目光从他那张脸上移开，落在了那个盒子上。
那张几乎没什么表情的脸上，在看清盒子里是机械键盘后，也罕见地出现了一丝呆滞。
对，就是呆滞。
沉默。
死一般的沉默。
陆言感觉这几秒钟，比他等待高考成绩还要漫长。
他已经开始脑补，自己的头盖骨被这把键盘砸开时，会不会发出和顶级青轴一样清脆悦耳的‘咔嗒’声，死得充满仪式感。
就在他以为自己即将为这个伟大的社会学实验献出宝贵生命时，姜伊伸出了手。
她接过了那个键盘。
入手沉甸甸的，她掂了一下，用一种陆言完全无法解读的眼神看了他一眼。
“你有心了。”
她吐出这四个字，声音听不出喜怒。
她转过身，将键盘随手放在了门口的玄关柜上。
陆言发誓，就在她转身的那一瞬间，他清清楚楚地看到，她的嘴角有极其不易察觉的抽搐。
他走进门，玄关的感应灯亮起，也照亮了这间“魔女巢穴”的真容。
没有想象中那种大理石地面，没有天花板上垂下来的夸张水晶吊灯，更没有那种能当镜子用的巨大落地窗和一看就价值不菲的抽象派艺术画。
这里异常简洁。
整个巨大的开放式空间，以最简单的黑白灰为主色调。
入目所及，除了必要的家具，几乎没有任何多余的装饰。
一套看起来就很舒服的灰色布艺沙发，一张造型简单的黑色岩板餐桌，以及占据了一整面墙的巨大书架。
整个空间干净得不像有人住，但空气里又有一股淡淡的生活气味，说不清是什么，但不是酒店那种消毒水的味道。
他的目光，最终被那面巨大的书架吸引了。
书架上整整齐齐地码放着各类书籍，大部分都是陆言看一眼就头疼的经管类，金融类和心理学著作。
但就在那堆专业书籍中间，陆言眼尖地发现了几本画风完全不同的存在。
那几本书被塞在最不起眼的角落里，很旧。
《C++ Primer Plus》。
《代码大全》。
《算法导论》。
这几本堪称程序员圣经的经典入门书籍，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陆言的脑子里瞬间闪过无数种可能。
“难道她以前也是个码农？后来才转的管理岗？不对啊，这年头还有码农能爬到她这个位置的？”
“或者这是她曾经击败的某个程序员对手的头颅，被她做成了标本，摆在这里，用来警示所有胆敢反抗她的技术宅？”
他越想越觉得后一种可能性更大，后背不禁冒起一层冷汗。
“坐。”
姜伊的声音打断了他的胡思乱想。
她指了指沙发，自己走到厨房吧台，从冰箱里拿出两瓶矿泉水，拧开一瓶，放在他面前的茶几上。
“汇报吧。”
汇报过程，出乎意料的顺利。
陆言打开自己带来的笔记本电脑，开始讲述周末在电影院被她一句话逼出来的分析报告。
他原以为，自己每讲三句，就会被姜伊打断一次，然后被批得体无完肤。
可这一次，姜伊只是安静地听着，没有打断，也没有提出任何质疑。
她就坐在他对面的单人沙发上，双腿交叠，手里拿着一个玻璃杯，目光专注地看着他。
这种感觉很奇妙。
没有了那间压抑的办公室，没有了那张象征着权力分割的巨大办公桌，陆言发现自己一点都不紧张了。
他的思路前所未有的清晰，那些原本需要费力组织的语言，此刻都流畅地从他口中说出。
当他讲完最后一个字，合上电脑时，才发现自己出了一身薄汗，不是因为紧张，而是因为极度的专注和兴奋。
“说完了？”姜伊喝了口水。
“嗯，说完了。”陆言点点头，准备迎接审判。
姜伊沉默了几秒。
“你对用户分层逻辑的第四点理解，有偏差。”
“付费用户的核心驱动力不是优惠，而是优越感。你的方案里，对付费用户的激励措施，还是停留在省钱的逻辑上，格局小了。”
她顿了顿，继续道：“还有，你提到的那个用户活跃度漏斗模型，入口太窄。你只考虑了从APP内部引流，但忽略了外部社交媒体的裂变效应。现在的年轻人，分享的欲望远大于占便宜的欲望。”
她没有用上司的口吻去批评，而是像一个经验丰富的前辈，在和他进行一场纯粹的技术探讨。
每一个问题，都精准地打在了陆言方案的软肋上，但又给他指明了优化的方向。
陆言愣住了。
他发现，脱离了那该死的上下级身份，和姜伊交流技术，是一件非常过瘾的事情。
他忽然感到一阵棋逢对手的痛快。
就在他准备就那几个问题，和她大战三百回合时，一阵手机铃声响了。
是姜伊的手机。
她拿起手机，当看到屏幕上来电显示的名字时，表情稍微变了变。
她站起身，对着陆言说了句“失陪”，拿着手机快步走到了阳台，拉上了那扇玻璃推拉门。
陆言无意偷听，但阳台的隔音并不算太好，他还是能隐约听到一些破碎的字眼。
“……手术费……下周……可以。”
“……妈那边你多费心，别让她想太多……”
“……钱我会准时打过去，你放心……”
虽然听不真切，但这几个关键词串联起来，意思再明白不过了。
他一下子想起了公司那一晚，她脸上一闪而过的疲惫。
想起了那天在快餐店里，她说出的那句“我也有过必须赢的理由”。
原来那个战无不胜的姜伊，也只是一个在为家人的手术费奔波，不敢停下来的普通人。
电话很快挂了。
姜伊在阳台上站了一会儿，似乎是在平复情绪。
当她走回来时，脸上又恢复了平静，好像刚才那个电话根本不存在。
“刚才我们说到哪儿了？”她坐回沙发，声音听不出任何波澜。
陆言看着她，没有回答她的问题。
他注意到，她重新坐下时，眼眶微微泛红，虽然极力掩饰，但他还是看见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