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驶出圣堂区的范围，周围的景致便发生了肉眼可见的变化。
取代了高耸入云的白色建筑群和宽阔到能让八匹马并行的大理石街道的，是更为低矮、拥挤的石制房屋和由青石板铺就的、略显狭窄的道路。
空气中庄严肃穆的气味渐渐淡去，取而代之的是食物的香气、牲畜的气味和人群的喧嚣混合在一起的、充满了生活气息的味道。
“大人您看！那边是兰都最大的面包集市！”
安娜像只兴奋的小麻雀，几乎半个身子都探出了车窗，指着远处一个热闹非凡的广场。
“我小时候最喜欢偷偷溜到那里，那里的蜂蜜烤饼是全兰都最好吃的！”
塞西莉娅的声音从头盔下传来。
“圣女大人，北区是平民与商业混杂区，人员流动复杂，请您不要随意靠近车窗，以防万一。”
莉琪靠在软垫上，没睁眼。
“知道了。你也别太紧张，塞西莉娅。我还没弱到被看一眼就会碎掉的程度。”
虽然话是这么说，但她还是悄悄掀开了另一侧窗帘的一角。
这还是她穿越以来，第一次真正意义上地观察这个世界普通人的生活。
街道上人来人往，行人们的衣着远不如圣堂区的神职人员那般光鲜亮丽。大部分人穿着粗麻布的衣物，颜色灰暗，不少人的衣服上还带着补丁。他们的脸上带着奔波于生计的疲惫，但神情却鲜活而真实。
铁匠铺里传来“叮叮当当”的打铁声，酒馆门口醉醺醺的佣兵在大声说笑，妇人提着菜篮匆匆走过，几个孩童光着脚丫在巷子里追逐嬉戏……
这才是人间的烟火气。
莉琪看着这一幕，再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这套繁复华丽、价值估计够这些平民吃上一辈子的圣女裙，心里突然有种说不出的滋味。
明明自己不久前……也是他们中的一员。
为了找工作挤破头，为了房租发愁，吃着最便宜的外卖，做着不切实际的梦。
现在……
唉。
马车在圣约翰大教堂前缓缓停下。
这座教堂的规模，远不能与神圣大教堂相提并论。它没有高耸入云的尖塔，也没有巨大到令人窒息的穹顶，就是一座看起来很普通的、由灰色岩石垒砌而成的石头建筑，唯一的装饰，就是正门上方那个磨损严重的圣光徽记。
然而，教堂门口的广场上，此刻却已经是人山人海。
数不清的平民聚集在这里，黑压压的一片，将整个广场挤得水泄不通。
当莉琪乘坐的、由独角兽牵引的华丽马车出现时，人群瞬间爆发出一阵巨大的骚动。
“是圣女大人的马车！”
“天啊！是独角兽！我这辈子还是第一次见到活的独角兽！”
“快！都跪下！迎接圣女大人！”
不知是谁第一个喊了一声，广场上的民众们便“呼啦啦”地跪倒了一大片，他们伸长了脖子，用一种混杂着敬畏、好奇与狂热的眼神，望向马车的车门。
塞西莉娅第一个跳下马车，她那身威风凛凛的铠甲和背后巨大的骑士剑，立刻让周围的骚动平息了不少。她警惕地环视四周，为莉琪清开了一条通路。
接着，安娜也跳下车，然后转身，恭敬地向车厢伸出手。
莉琪深吸一口气，脸上挂上那副早已练习纯熟的、悲天悯人的圣洁表情，在安娜的搀扶下，缓缓走下马车。
当她的脚踏上教堂前石板地面的那一刻——
整个广场，沸腾了。
“圣女大人！！”
“是圣女大人啊！”
“赞美圣光！我竟然亲眼见到了活着的圣女！”
狂热的呼喊声，如同海啸一般扑面而来。
所有人都被镜中少女的容貌所震撼。那是一种超越了性别、超越了凡俗的美丽，纯洁得仿佛不属于这个世界。
银色的长发在阳光下流淌着月光般的光辉，精致得如同人偶般的脸庞上，那双紫罗兰色的眼眸里，盛满了悲悯与慈爱。
他们从未见过如此美丽的人。
这绝对是神明降下的奇迹！她就是圣光在人间的化身！
“噗通！噗通！”
离得近的信徒们，激动得五体投地，用额头紧紧贴着冰冷的石板路，口中不停地赞美着圣光。
信仰之力！
莉琪能感觉到，无数道比之前安娜和塞西莉娅加起来还要多上百倍的、细微但源源不断的光线，正从这些狂热的信徒身上涌出，汇入自己的体内。
身体里暖洋洋的，像是泡在温泉里一样舒服。
原来这就是吸粉的感觉吗？
爽！
太他妈爽了！
莉琪内心在开香槟庆祝，但表面上，她却对着人群，露出了一个如同春风般温暖的微笑，微微欠身还礼。
就是这个动作，让民众们更加疯狂了。
圣女大人！
圣女大人竟然向我们这些卑微的平民还礼！
这是何等的仁慈！何等的谦卑啊！
安娜激动得满脸通红。
“圣女大人您看！您看！大家！大家都为您而来！您的光辉，照耀了整个兰都！”
她扶着莉琪的手，声音都在发抖，自豪得就好像被崇拜的人是她自己一样。
莉琪微笑着点点头，迈开脚步，向教堂大门走去。
民众们自动向两旁分开，为她让出一条通路。他们跪在地上，不敢抬头直视圣女的容颜，却又忍不住用眼角的余光，去追逐那道纯白的身影。
莉琪的目光，从这些人的身上一一扫过。
她的心，却一点点地沉了下去。
这些人，他们的衣服比刚才在街上看到的更加破旧，很多都是麻衣，上面满是补丁。他们的身体大多瘦弱，脸上带着菜色。跪在地上时，能看到他们那双因为常年劳作而变得粗糙、黝黑、甚至皲裂的手。
这就是……自己的“信徒”。
莉琪忽然觉得，自己身上这件华美得如同艺术品的裙子，是那么的刺眼。
她忽然想起了自己，那个还在地球上为了几千块工资奔波的李奇。
如果那时候，有一个开着劳斯莱斯、穿着几十万高定的人，站在他面前，用悲悯的眼神看着他说“我会拯救你的”，他会是什么反应？
他大概会觉得，这人是个**。
走过人群，教堂的神父早已带着一众教士在门口恭敬等候。
在他们的簇拥下，莉琪走进了教堂。
教堂内部，同样坐满了人。
这里的陈设非常简陋，长椅是粗糙的木头做的，墙壁上也没有华丽的壁画和雕塑。唯一的亮点，就是正前方圣坛上那个小小的、镀金的圣光徽记。
按照流程，莉琪被引上了布道台。
台下，是上千双充满了期盼的眼睛。
神父将一本厚重的《圣光教典》放在了她的面前。
接下来，她需要做的，就是从这本教典里，选取一段经文，为台下的信徒们宣讲、布道。
莉琪伸出手，白皙的手指轻轻地抚摸着教典那冰冷的、由皮革制成的封面。
她忽然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迷茫。
讲这些？
有什么意义呢？
她昨天已经把这本书翻过一遍了。里面记载的，无非是一些枯燥的教条，空洞的赞美，还有一些真假难辨的神话故事。
讲这些东西，能让台下那些人吃饱饭吗？能让他们破了洞的衣服被补上吗？能让他们那双皲裂的手变得光滑吗？
不能。
甚至……连精神上的慰藉，都给不了多少。
因为莉琪的目光扫过台下，她看到，虽然所有人都努力地睁大眼睛，摆出一副认真聆听的样子，但很多人的脸上，都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疲惫和麻木。
有几个人，甚至已经开始打起了瞌睡。
他们的精神头，甚至还不如刚才在广场上喊口号的时候。
为什么？
莉琪的视线，不经意地，瞟向了教堂的侧门。
那里，几个教士正在几辆手推车旁忙碌着。手推车上，堆满了小山一样的、散发着麦香味的白面包。
原来如此。
莉琪瞬间就明白了。
吸引这些人顶着大太阳，来到这个拥挤闷热的教堂里的，根本不是什么劳什子圣女，也不是那本破教典。
是那些白面包。
参加完这场活动，每个人都可以领到一块圣餐——一块足以填饱肚子的白面包。
莉琪忽然觉得，这很讽刺，又很可悲。
一个宗教，一个掌握了整个帝国信仰的庞大组织，它对信徒的吸引力，竟然还不如一块面包。
这真的是“信仰”吗？
不。
这不是信仰，这是施舍。是用一点点廉价的食物，来换取民众们形式上的、空洞的跪拜。
难怪！
难怪格里高利那种老学究，会因为自己的一点神学新概念而激动成那样。
因为这个世界的宗教，已经从根子上，烂掉了。它早就失去了为信徒提供精神力量的内核，只剩下一个空洞而僵硬的驱壳。
她看着台下，那一张张充满了期盼，却又茫然的脸。
她心里，忽然涌起了一股强烈的冲动。
我……是不是可以做点什么？
用我脑子里那些来自另一个世界的知识，用我那三寸不烂之舌，用我这张该死的、充满了欺骗性的脸……
去改变它。
去改造它！
我不止要做一个吸粉的偶像。
我要做一个……真正的“神”！
一个能给这些人带来真正幸福的、活生生的“神”！
这个疯狂的念头，一旦产生，便再也无法遏制。
它像一粒火种，落入了莉琪那颗早已不甘平凡的灵魂深处，瞬间燃起了熊熊烈火。
莉琪的手指，轻轻地，将面前那本厚重的《圣光教典》，推到了一旁。
这个动作很轻，但在寂静的教堂里，却无比清晰。
台下的众人愣住了。
站在一旁的安娜和塞西莉娅也愣住了。
圣女大人……她这是要做什么？
只见莉琪抬起头，目光扫过台下每一个人，脸上露出了一个与之前那种程序化的悲悯截然不同的、一个发自内心的、无比温柔，又无比坚定的微笑。
她的声音，通过圣坛的扩音法阵，清晰地传到了教堂的每一个角落。
“我的兄弟姐妹们，我知道，你们中的很多人，今天来到这里，是为了领到一块面包。”
“但是，圣光希望赐予你们的，绝不仅仅只是一块能填饱肚子的面包。”
“它更希望赐予你们的，是能让你们在未来，拥有无数块面包的智慧，和勇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