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乐默然未语，下颌线条绷得紧了，似寒玉雕琢般冷硬。
方才陆芊那番带着执念的言语，仍在室中袅袅未散，他眼底却积着一层化不开的寒雾，沉沉静静，无半分波澜。
两人目光在空中胶着，室中静得能闻呼吸，那份无声的张力如浸了水的棉絮，沉甸甸压下来，让不大的空间更显局促。
他缓缓抬手，双指轻落，搭在陆芊肩头。
指尖触到那片细腻肌肤时，皮下血管的微颤竟清晰可感，那肌肤确如暖玉生温，滑腻若凝脂，可这份触感落进他心底，却未惊起半分涟漪。
无暧昧的悸动，无男女间的遐思，他的指尖更像两把精准的量尺，静静捕捉着陆芊的每一丝异动：肩颈肌肉是否绷紧，呼吸是否陡然急促，眼底翻涌的情愫是否淡了几分。
他在审视，如匠人审视手中的玉料，冷静得近乎漠然。
那门邪功的诡谲，正借着陆芊这具“活证”，在他眼前缓缓铺展。
先前见杜霓裳时，只觉她心境偏执得反常，如今亲见陆芊从沉溺到挣扎的全程，心中模糊的揣测终有了清晰轮廓。
可越近真相，疑虑越重：若此功对女子的影响，是催生出这般强烈的独占欲，那身为“炉鼎”的自己，又将遭遇何种异变？
此刻他不过是被动运转功法输送灵力，从未有过深入修行的念头。
念及此处，心底掠过一丝庆幸，幸好自初见杜霓裳起，便存了十二分忌惮，对这门功法始终敬而远之，否则此刻的自己，怕是早已与陆芊、杜霓裳一般，沦为欲望的囚徒。
陆芊却全然不知他心中盘算，只觉肩上触感微凉，似一捧清泉猝然浇下，将心底翻涌的欲念悄然熄灭。
恍惚间，无数细碎回忆如潮水般涌入脑海，那是被岁月尘封的少女时光：春日里追蝶过青石板，裙摆扫落海棠碎影；夏日午后廊下听母诵诗，蝉鸣与书页翻动声交织成韵；秋日里捧满手桂花，甜香丝丝缕缕钻进衣领；冬日裹狐裘堆雪，鼻尖冻得通红，笑意却清亮如溪。
那些画面纯粹得像陈年蜜酿，此刻骤然开封，甜意顺着记忆漫开，让她心头泛起久违的软。
原来她也曾期盼这般温暖，期盼被人妥帖放在心上的滋味。
望着眼前的苏乐，竟觉那份遥不可及的美好，此刻抬手便可触碰。
可这丝希冀刚冒头，便被一阵后怕压了下去。
若非苏乐这一触，自己怕是早已深陷幻境，再也醒转不得。
身下锦褥柔软，却暖不透心底的微凉。陆芊双手环膝，将自己缩成小小的一团，目光落在交叠的足尖上。
那双玉足本就莹白剔透，能辨皮下淡青血管，此刻心境微动，连足尖都泛着淡淡的粉，似沾了春日桃花的胭脂色。
她微微弓起脚背，将脸深深埋进膝间，长睫垂落，在眼下投出细碎暗影，连呼吸都放得极轻，生怕泄露了此刻的窘迫。
“苏乐，你是我的。”
那句话又在脑海中回响，带着不容置喙的霸道。
陆芊脸颊骤烫，指尖用力掐着裙摆，心底反复叩问：这真的是自己吗？那个素来冷静自持、对男子满心戒备的自己，怎会说出这般近乎宣誓的独占之语？
这般自问如细砂磨石，反复磋磨着本就脆弱的心神，让她愈发混沌。
她缓缓回想这些时日的变迁：初遇时，看苏乐与看其他觊觎自己的男子并无二致，每一次周旋都带着算计；可不知从何时起，竟愿与他谈及过往，那些藏在心底的私念与困惑，也能坦然道出。
男女相处，竟能这般简单么？
若真是如此，那往日对男子深入骨髓的厌恶，又算什么？
她曾以为，那份厌弃是刻在骨血里的，父亲当年对母亲的背叛，早已让她无法再信任何异性。
可此刻，那份抵触竟淡了许多。
难道是前些时日杀了那些图谋不轨之人，将对父亲的恨意尽数宣泄了？这念头一旦生根，便如藤蔓般疯长，她素来坚定的认知，竟裂开了一道细缝。
而随着缝隙渐宽，那些先前无法解释的变化，似也有了脉络。
陆芊全然未觉，心境松动之际，体内灵力正悄然生变。
原本虚浮的灵力，此刻竟如沐春雨的溪流，渐渐凝实精纯，顺着经脉缓缓流转，每一次循环，都让她的气息更沉稳几分。
她只觉浑身轻飘飘的，似踏云而行，连呼吸都顺畅了许多，却不知自己正经历着一场无声的突破。
这一切，皆落在苏乐眼中。
他能清晰感知到，室中灵气正以陆芊为中心，凝成一道微不可察的漩涡，丝丝缕缕向她汇聚，如细雨润尘般冲刷着她的周身，涤去浊气。
苏乐眸色微沉，指尖不自觉地收紧。
这灵气波动虽远不及杜霓裳那般强劲，却已显露出惊人的潜力。
若事事顺遂，他与陆芊的合谋，或许真有成功之机。
良久，他才开口，声音平静得像深潭静水：“你还好么？”
陆芊既已踏入功法正轨，寻常时日，便不需他再费心相助。况且杜霓裳归期未定，她不便在此久留；更重要的是，室中尚留灵力运转后的异息，若被杜霓裳察觉，此前谋划便要功亏一篑。
“还好。”陆芊的回应轻若蚊蚋，带着未散的恍惚。
话音未落，肩上外衣顺着光滑的肌肤悄然滑落，露出一小片细腻肩颈，肌理如玉，在微光下泛着淡粉。
这滑落似是无意，却又带着几分若有似无的试探，恰如她此刻的心境，既想求证，又怕戳破。
她需要一个答案，辨明这些时日的变迁，究竟是功法所迫，还是本心所向。
片刻沉吟，心底迷雾渐散，那些看似荒唐的举动，忽然有了清晰的注脚。她再也无法用“报复杜霓裳”来掩饰心绪，所有借口，在此刻土崩瓦解。
只消一瞬便好，她在心底默念。
只要看清这份心绪的真伪，便能彻底清醒。
陆芊身子微微轻颤，指尖冰凉，心底交织着期待与空落。她太想知道，这份对苏乐的在意，是功法催生的执念，还是源自心底的真切情愫。
她缓缓抬头，眼底蒙着一层水雾，声音里裹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恳愿：“你……能抱我一下么？”
昔日接近苏乐，本是为了刺激杜霓裳，想让那高高在上的女子，尝尝“求而不得”的滋味。为此，她一遍遍自欺：身为魔教中人，本就不拘世俗，行事何须顾忌？哪怕与厌恶的男子周旋，事成之后，将其炼为无心傀儡便是。
可此刻听到自己的请求，苏乐心头竟莫名一滞，一个念头猝然浮现：自己此刻的算计，与那些曾被他不齿之人，又有何异？
这念头像根细刺，刚冒头便被他强行按捺下去。
他所做一切，皆为挣脱束缚，求得自由，本无可耻。修行之路，千人千道，何须以世俗标尺衡量？他的本心，不过是尽力而为，不牵累无辜；而他与陆芊，本就是互相借力的关系，何须心生愧疚。
为安她心绪，也为不让谋划生变，苏乐缓缓抬手，轻轻将她纳入怀中。
他的身躯依旧紧绷，如寒石塑成的雕像，无半分温度，既不看怀中之人，也不愿触碰那份柔软。
可陆芊靠在他怀中，却觉一阵恍惚，似坠入一场朦胧梦境。
被拥入怀的瞬间，先前所有的算计与试探尽数消散，只剩一片纯粹的安稳。
这一抱无半分暧昧，不过是肌肤相贴的贴近，却让她心底漫起一缕从未有过的温软，似冰雪初融时的涓涓细流，悄无声息地漫过心防。
她将脸贴在他胸膛，那沉稳的心跳声清晰入耳，“噗通，噗通”，节奏匀净，像春日里轻敲的石磬，一声声落在心尖。
这便是雀跃么？她在心底轻轻叩问，随即悄然点头：是了，定是如此。
可这份甜意里，又掺着几分惋惜与庆幸，惋惜这份温暖来得太迟，庆幸终究还是遇上了。
可下一秒，杜霓裳的身影骤然在脑海中浮现，陆芊眼底的温软瞬间褪去，凝起一层冷意。
唯有除了杜霓裳，方能解心头之恨，方能将苏乐彻底留在身边。
这念头如种子破土，在心底疯狂生长。
她要苏乐成为独属于自己的所有，不容任何人窥探。
若世间真有金丝雀，那她只愿苏乐是笼中唯一的那只，只被她一人拥在怀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