极北酷寒,是能冻彻骨血、冰封神魂的绝境。
铅灰天幕低垂,似要倾压而下,将这片雪原尽数吞没。
凛冽寒气凝成半透明的雾霭,如轻纱漫卷,裹着细碎冰粒,落在修士棉袍上,只余“簌簌”轻响,淡得像要融进这片寂静里。
远处雪峰隐于雾中,只剩朦胧轮廓,连风穿雾的声响都带着冻僵的滞涩,整个世界仿佛被施了缓行咒,静得能听见冰粒坠雪的微声。
即便如此,仍有修士踏霜而来。他们裹紧镶狐裘的御寒法袍,袖口领口凝着白霜,眼底却燃着贪念与好奇,只为追逐雾霭中偶尔闪现的异光。
那光时而如星坠寒潭,漾开细碎银辉;时而似流萤翩跹,转瞬隐入雾深,引得人甘愿以命相赌,也要探个究竟。
杜霓裳亦是其中一人,却又截然不同。她着一袭素白法袍,衣摆绣几枝淡墨寒梅,步履轻缓踏雪而行,落雪沾衣竟也轻了几分,似怕扰了这极北的沉寂。
寒风拂过发梢,几缕青丝贴在颊边,她浑然不觉,只凝望着前方雾霭,眼底清明如镜,未有半分犹疑。
不多时,一汪寒潭入目。潭水是极深的幽蓝,像块冻透的古玉,水面浮着细碎冰碴,随波轻晃。
寒气从潭底袅袅升起,遇空气便凝成白雾,缠在岸边枯木上,冻出剔透冰壳,连枯枝败叶都被冻得晶莹,在微光里泛着冷亮。
杜霓裳指尖轻探水面,刚触到那刺骨寒意,便猛地缩回,指尖瞬间麻了。
这便是她要找的地方,亦是她与苏乐昔年定情之处。近来她体内邪火愈盛,丹田处似燃着一簇野火,皆因功法修炼生了偏差。
此功本需“阴阳相济”方能臻至顺遂,灵气流转自可水到渠成。可她心念的苏乐,不仅不愿相协,反倒屡屡阻滞。
念及苏乐,眼底便掠过几分复杂,有委屈,有忧思,更有化不开的痴念。
她始终不解,两情相悦之人,何以成了这般模样。
实则这功法于她只是辅修,却有一桩旁人难及的妙处,无论灵气盈亏、法门适配,还是心神安稳,皆能调和得恰到好处。
这般效用,对修炼强效却伴副作用功法的修士而言,是难以抗拒的诱惑。
然天道有衡,此功独修必生欲火,甚者经脉倒转而亡。她亦能预见,此功一旦现世,必掀起血雨腥风,不知多少性命要折在此间。可眼下,她别无选择,唯有独自修成第二篇章,方能解此困局。
杜霓裳深吸一口气,指尖凝起一缕冰蓝灵气,纵身跃入寒潭。水花乍起,触到寒气便凝成细碎冰晶,簌簌落回水面,转瞬化雾。她在水中如游鱼般灵动,周身裹着薄如蝉翼的灵气护罩,抵御刺骨寒意。
越往下潜,光线越暗,唯有指尖灵焰泛着微光,像盏孤灯,在无边黑暗里指引方向。她要找的,是那处仅容一人躬身通过的狭小洞口,上次逃离时的记忆,清晰如刻。
下潜千米,潭水寒气已足以冻裂寻常修士经脉。杜霓裳唇色渐白,呼吸也添了滞涩,全凭浑厚灵气强撑,才未被冻成冰雕。
这黑暗愈发诡异,连水流声都消了,只剩心跳在耳畔回响,稍不留意,便会在死寂中迷失,沦为寒潭祭品。
再下百米,一抹气泡般的蓝色光幕突然在黑暗中亮起,泛着柔和光晕,边缘萦绕灵气波纹,像层薄水膜轻轻晃动。
杜霓裳心中微喜,这便是秘境入口。她抬手轻触光幕,指尖微凉,光幕泛起涟漪,缓缓将她身影吞没。
下一瞬,脚下已触坚实地面。一条百米石径铺展眼前,两侧岩壁嵌着天然光石,光芒温润,不似火焰灼热,将石径照得如白日般明朗。
石径尽头,一座白玉宫殿悬浮半空,殿檐雕着繁复云纹,几缕水幕从檐角垂落,如银练坠地,砸在青玉石阶上,溅起水花,声响清脆,却与宫殿沉静相融,透着岁月沉淀的雅韵。
这座宫殿不知历经多少春秋,白玉殿身虽蒙薄尘,仍难掩昔日莹润。廊柱上神兽浮雕栩栩如生,似欲破壁而出,守护这方秘境。
杜霓裳熟门熟路步入殿中,空旷殿宇里,只有她的脚步声来回回荡,撞在殿壁上又轻轻散开,更显寂寥。
她的目光落在殿中央壁画上,壁画两侧的文字泛着淡金微光,比上次来时又暗了几分,像风中残烛,随时要熄灭。
杜霓裳心中微沉:这座宫殿,恐怕维持不了多久了,终有一日会在岁月侵蚀下,彻底湮灭于极北寒渊,不留半点痕迹。
那些微光文字,便是她上次寻得的功法。
此刻,她走到壁画前盘膝而坐,心神沉入丹田。
寒潭寒气从殿门缝隙漫入,与体内灵气交织,化作清凉气流,缓缓游走经脉间。
她闭上双眼,长睫在眼下投出浅影,素白面庞在光石映照下更显清丽,眉宇间却藏着一丝难察的忧色。
苏乐此刻,还在气她吗?没了她相伴,是否又郁郁不乐?
七日时光,在殿中寂静里悄然流逝。光石依旧温润,水幕声响未歇,殿内气氛却随时间推移愈发凝重。
杜霓裳脸色一日比一日苍白,唇上血色渐褪,连指尖灵气都弱了几分。
第七日清晨,她猛地睁眼,一口鲜血从唇间喷涌而出,落在冰冷玉地上,瞬间被寒气冻成暗红冰晶,连痕迹都未留。眼角与鼻翼渗出缕缕血丝,顺着苍白脸颊滑落,在下巴凝成细小血珠,滴在冰晶上,碎作点点殷红。
发丝被汗水与血水浸湿,贴在额角颊边,清丽面庞写满疲惫,唯有双眼,还透着几分倔强。
“又败了……”她低声呢喃,声音沙哑,眼中翻涌着不甘与困惑,浓得化不开。
这已是第十次尝试。她本以为重回秘境,借寒潭阴寒与宫殿灵气,必能突破瓶颈,结果却依旧落空。每次修行至关键处,体内灵气便会骤然紊乱。
为何?这念头在心中盘旋,如乱麻缠结,却无人可诉,更无人能与她并肩拆解。
她撑着玉地缓缓起身,走到壁画前,指尖轻拂那些微光文字,触及之处,光芒又暗了几分。
她逐字研读,连笔画转折都不肯放过,脑海中一遍遍推演修行路径,从灵气入体到运转节奏,细微节点反复斟酌,千百次推演,终究一无所获。
忽有一念闪过:“莫非这壁画中,还藏着其他秘辛?”
文字刻于壁画两侧,看似互不相关,可若无壁画,为何偏偏在此刻字?
或许,需文字与壁画相合,方能解开功法真意。
这念头让她精神一振,连忙俯身细看壁画。
初时,壁画绘的是一位佳人平生:豆蔻年华于桃下抚琴,及笄后红妆嫁良人,婚后庭院植花弄草,画面细腻,连裙裾花纹都清晰可见。
可当她布满血丝的双眼凝望时,借着光石折射的朦胧光线,壁画景象竟悄然流转。
她稍移脚步,画面便随之变换:佳人笑容渐淡,眼底添了愁绪,庭院花草也覆了一层寒霜。
这奇异之景,让她忽忆起苏乐曾提过的“光影秘纹”,需借特定角度光线,方能显其真容。
提及苏乐,眼底又掠过一丝忧色,却只能先按下心绪,专注于壁画秘辛。
唯有修成功法,她才有能力护己,更有机会将苏乐护在身边,牢牢守着。
她凝神聚气,指尖凝出千百颗晶莹水珠,悬浮空中如细镜,在操控下缓缓转动,将光石光芒折射向壁画每一处,连边缘缝隙都未曾遗漏。
随着水珠流转,壁画景象彻底变换。不再是佳人温婉生平,而是一段缠结的爱恨。
画面流转间,可见佳人曾与男子月下盟誓,十指相扣时眼底柔情似水;转瞬,男子持剑指向佳人,她裙裾染血,眼底是彻骨寒意;再往后,男子归返师门,所见却是妻子双目染血,周身缠绕浓黑魔气,指尖滴血,脚下是尸横遍野的炼狱,连天边云霞都被染作暗红。
自此,佳人成了世间共诛的魔头,所到之处生灵涂炭,她立于尸山之上,如一尊只知杀伐的魔神。
这般景象,引来了无数修士讨伐,浩荡队伍高举法器,誓要除之。
杜霓裳的目光,却在那讨伐队伍中,清晰见了那男子身影。
他着黑衣,持长剑,立在队伍之中,眼神复杂难辨,有对旧情的眷恋,有对妻子成魔的痛惜,更有几分不得不为的决绝。
寒风卷动衣摆,他的身影在霞光中,如一尊矛盾的雕像,可悲,可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