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清宗后山小院,今夜浸在透亮月光里。
青石板小径上,月光如碎银铺地,竹影斑驳其间,恰似案头未竟的素笺,疏密间尽是清寂。
院角茉莉开得淡,细白花瓣沾着夜露,风过处,清苦的香缠上林晚晴的衣角。
这香是十年前苏乐亲手所种,他曾说:“晚晴喜静,茉莉香淡,配这院子正好。”
如今花依旧,种花人却杳无踪迹。
林晚晴坐于院中石凳,旁侧挨着半旧竹椅,椅面留一道浅淡剑痕。
那是三年前她练剑失神,木剑脱手所划,当时苏乐还笑着揉她发顶:“毛手毛脚的,再这般冒失,下次该划到自己了。”她彼时还娇嗔反驳:“都是师兄教得不好。”
此刻指尖轻触剑痕,粗糙木纹硌着指腹,竟比月光更凉。
她垂手而立,掌心紧攥一块羊脂白玉佩。玉佩小巧,恰能盈握,上面刻着细巧并蒂莲,纹路已被摩挲得莹润发亮。
这是两人在试炼中旳定情信物。当时他耳尖泛红,将玉佩塞进她手:“晚晴,待我修为有成,便求师父为我们主婚,这并蒂莲……权作念想。”
那时她日夜贴身佩戴,连眠时都不舍取下;如今玉被掌心焐得温热,指尖反复摩挲花瓣凹槽,似要将渐淡的记忆,顺着纹路重新描刻清晰。
风过竹梢,沙沙作响,恍惚间竟与三年前那个午后重合。那日晴光正好,透过竹叶洒下满地碎金。苏乐持木剑立在她对面,剑穗红绳随动作轻晃。他走近,从后虚扶她手腕,指尖带着练剑留下的薄茧,比日光更暖:“晚晴,握剑需沉肩,手腕莫晃,心定则剑稳。”
她当时心跳如鼓,连呼吸都放轻了,鼻尖萦绕着他身上淡淡的松木香。那是玄清宗弟子常穿的青布袍,洗得久了,染着皂角与日光的清浅气息。她随他力道抬手,木剑划破空气,带起几片细竹叶,可刚划至半途,手腕便软了,剑“哐当”坠地。
苏乐弯腰去捡,额前碎发垂落,遮了眉眼。她望着他的发顶,脸颊骤然发烫,连去接剑的手都僵在半空。
“别急。”他递剑回来,指腹不慎触到她指尖,又慌忙收回,“我们再练一遍,我陪着你。”
那日他们练至夕阳西下,最后一缕霞光落在他肩头,将他侧脸染得温润。他还从袖中摸出颗野山楂,是后山所摘,酸得她眯起眼,他却笑得开怀:“酸些好,提神,下次练剑便不犯困了。”
可如今,石凳对面的竹椅空着,日光换成了月光,连风的味道都变了。昔日风里有山楂的酸、草木的甜,此刻风里只剩夜的清寒,裹着茉莉的苦香,往骨缝里钻。
林晚晴低头看自己的手,手腕比三年前细了许多,袖口空荡荡的,晃得人眼晕。指尖留着练剑磨出的厚茧,是这三年日夜修行的痕迹。
爹爹说“修行能静心”,她信了。
可每次剑尖对准竹靶,心早已飘回往昔:飘回他教她识剑谱时,指尖点在“凝神”二字上的轻缓;飘回他为她煮姜汤时,瓦罐在火上咕嘟作响,他蹲在旁侧守着,怕汤水溢出;飘回他常说的那句“晚晴等我,我很快回来”,当时她点头应着,说“我在小院等你,给你留茉莉茶”。
眼眶骤热,她咬着下唇,想将湿意逼回,泪珠却还是悄然滚落,砸在掌心玉佩上,晕开一小片湿痕。
玉是凉的,泪是热的,一冷一热间,竟想起苏乐昔日为她暖手的模样。冬日里她手总冰,他便将她的手揣进自己怀里,轻声说“我这儿暖和”。
其实她并未告诉苏乐,这手凉是有意为之。
她慌忙用衣袖拭泪,却越拭越多,泪水顺着脸颊淌下,滴在石凳上,洇入木纹,似要将过往痕迹都泡得柔软。
“师兄,我好想你。”声音轻得像被风吹散的棉絮,刚出口便融入夜色。
小院寂静,只剩她细微的抽气声,伴着竹叶偶尔的沙沙轻响,似应和,又似叹息。
前几日爹爹还劝她:“晚晴,苏乐他……回不来了,你该往前看。”
她当时点头应着“爹爹,我知道”,可转身回院,依旧对着空椅发怔。
椅上还留着他的气息吗?似有似无,只剩满院月光将椅面照得发亮,亮得晃眼。
今早她练剑,练的是苏乐最花俏的一式,他练此式时,剑风卷着竹叶,宛若白鹤展翅。她依剑谱比划,可剑尖刚抬,便微微晃动,眼眶又热了。
她索性掷了剑,剑“当啷”落在青石板上,滚到竹椅旁。她走过去捡,手指触到椅面,突然蹲下身,将脸埋进膝盖,肩膀轻轻抽动。
她想他了,想他的笑,想他的声音,哪怕是一句“冒失鬼”的嗔怪也好,可如今什么都没有,只有空院、冷月,还有一块被焐热的玉佩。
院角茉莉又落了一瓣,花瓣飘下,沾在她发间。她抬手摘下,指尖捏着那点洁白,忽然想起第一年茉莉花开时,苏乐曾摘了一朵插在她发间。
他当时凑得极近,呼吸拂过她耳畔:“晚晴,好看。”
她当时羞得转头,却被他轻轻掰回,他眼底亮如繁星:“我没骗你,真的好看。”
如今茉莉仍开,却再无人为她插花。花瓣自落自飘,沾了发梢,又被风吹走,像留不住的往昔。
夜风再起,吹乱她额前碎发。她抬手拢发,指尖触到发梢,忽然忆起苏乐也曾这般为她整理。他的手指很轻,从不会扯痛发丝,还会将落在她颊边的碎发别至耳后:“头发挡着眼睛,练剑该看不清了。”
她望着空椅,望着满地月光,忽然觉得这小院像一座囚笼,是她亲手将自己困在此间。这里处处是苏乐的痕迹:竹椅上的剑痕、石桌上的缺口、院角的茉莉,甚至青石板上两人曾并肩踩出的脚印,每一处都在提醒她,他已不在。
可她舍不得走。这是唯一能触到他气息的地方,是她的欢喜所在,有他教剑的午后,有他摘山楂的黄昏,有他插在发间的茉莉;亦是她的苦楚所系,空荡的竹椅,冷透的茉莉茶,还有那句未曾等到的“我回来了”。
她将脸埋进掌心,玉佩贴着脸颊,依旧温热。
“师兄?”声音带着哭腔,像迷路的孩童寻不到归处。
月亮升至中天,月光更盛,将她的影子拉得纤长,映在竹椅上,宛若两人并肩而坐。可她清楚,影子是假的,竹椅是空的,师兄再也不会回来了。
她抬手轻触竹椅,椅面凉得刺骨,一如这三年漫长时光。风还在吹,茉莉香还在飘,竹梢的轻响依旧,可这满院月光,再也等不到两人并肩共赏了。
她缓缓起身,走到院门口,又回头望了一眼。竹椅仍在,石凳仍在,茉莉仍在,只是少了一个人。
她想,或许这辈子,她都走不出这小院,走不出对苏乐的思念了。
就像这月光,年复一年洒遍小院;她的思念,也会年复一年缠在这竹影、茉莉与玉佩上,直到她也化作小院里一道浅痕,与他的记忆,永远相守在此间。
夜渐深,风裹着月光,将她的身影拉得愈发悠长。
小院寂静无声,唯有茉莉花瓣偶落,伴着一声轻不可闻的叹息,融在满院清辉里,成了无人知晓的,绵长的思念。